“沈副所长,请留步。”他声音压得很低,“刚接到急电,关于你们所申报的那批西德精密热分析仪……进口手续卡在最后一道了,情况……有些复杂。”
沈屹的脚步顿住,身形纹丝不动,只有插在毛呢中山装口袋里的手,指节微微绷紧了一下。
他眼神锐利,扫过对方:“哪个环节?”
“部里设备引进处的老金……”中年干部欲言又止,眼神朝旁边一瞥,“他今晚做东,在鸿宾楼宴请几位相关部门的同志,说是……沟通协调。沈副所长,您看,是不是……”
他递过来一张印着“恭候光临”的素雅请柬,“去一趟?有些话,饭桌上好说。”
沈屹没接,薄唇抿紧。
他太清楚这种沟通协调意味着什么,无非是某些人想借机拿捏,甚至趁机分一杯羹。他厌恶极了这种把技术攻关变成人情交易的龌龊。
可那批设备……是陆向真实验室突破高温合金研究瓶颈的关键,更是整个沈阳所未来几年的基石之一。
沉默只持续了几秒,却像沉重得压得人喘不过气。
最终,沈屹伸手接过那张轻飘飘的请柬,声音冷得掉冰碴:“知道了。地点,时间。”
“鸿宾楼三楼雅间松鹤延年,晚上七点。”中年干部松了口气,又飞快补充一句,“老金特意提了句,请陆向真同志也务必赏光,说陆主任是项目技术核心,有些技术细节……当面请教更清楚。”
沈屹的目光倏地一沉,锐利的视线像刀子刮过对方的脸,带着无声的警告。
中年干部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干笑两声:“话我带到了,沈所长您……看着办。”说完,匆匆转身汇入散去的人流。
“沈所长?”向真敏锐地察觉到沈屹周身气压骤降,“那批热分析仪……出岔子了?那个饭局……”
“嗯。”沈屹只应了一声,将请柬塞进公文包,大步朝停在路边的伏尔加走去,“回招待所。你晚上别去。”
“为什么?”向真紧跟几步,“不是点名要我去请教技术细节吗?他们想刁难的是设备,还是人?”
她脑子转得飞快,“如果我不去,他们会不会更有借口卡设备?说我这个技术负责人都不重视?”
沈屹拉开车门的手停住,回头看她。
晚风吹起她额前几缕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清亮的眼睛。她看穿了对方的意图,甚至比他预想的更清醒。
他蹙眉,声音低沉带着强硬:“鸿门宴。酒无好酒,宴无好宴。那些人的心思不在技术上。你在招待所等我消息。”
“可如果……他们就是想看我这个核心出点状况呢?”向真微微扬起下巴,夕阳余晖映着琥珀色的眼,带出狡黠的光泽,“我不去,他们正好说沈阳所架子大,技术负责人连面都不露,一点诚意都没有。去了,见招拆招呗。总不能真把我吃了。”
“而且,我们真的很缺设备啊,沈所长。”她有些沮丧,随后又积极地说,“去了,总有办法,对吧?”
沈屹定定地看着她,仿佛第一次真正审视这个总是埋头在显微镜和图纸堆里的姑娘。
她瘦削单薄的身躯里,藏着一股子韧劲和勇气。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没再坚持,只沉沉吐出一句话:“……到那里,跟紧我。”
鸿宾楼灯火通明,雕梁画栋间弥漫着食物的油腻香气和烟草的浊气。三楼松鹤延年雅间更是烟雾缭绕,觥筹交错。
主位上的设备引进处金处长,五十多岁,红光满面,正唾沫横飞地讲着某个荤段子,引得席间几个陪客哈哈大笑。
当沈屹带着陆向真推门而入时,喧闹声戛然而止。几道目光像探照灯般射过来,带着算计和毫不掩饰的惊艳——陆向真一身崭新的藏青列宁装,衬得身姿挺拔,肤色白皙,与这酒池肉林的油腻环境格格不入。
“哎哟!沈大所长!陆大主任!可算把你们盼来了。”金处长立刻堆起满脸夸张的笑容,起身迎过来,热情地说,“快请快请!就等二位贵客了。”
他靠近时,目光粘在向真身上,“这位就是咱们材料界的‘金凤凰’陆向真同志吧?百闻不如一见,真是年轻有为,英姿飒爽啊。”
哪来这么土的外号啊。向真无语。
沈屹不动声色地侧移半步,恰好将向真挡在自己身后半个身位,隔绝了金处长伸过来的手和看来的视线。
他微微颔首,声音平淡无波:“金处客气。”
落座后,向真才看清这“请教技术细节”的局有多荒谬。
满桌珍馐,酒瓶林立,围着金处长的几个面孔,有陌生的官僚,也有白天在部里打过照面、此刻却换了副谄媚嘴脸的技术干部。真正懂行的,一个没有。
“来,沈所长,陆主任,远道而来辛苦了。先满上!”金处长亲自拿起茅台,不由分说就往沈屹面前的高脚杯里倒,酒液几乎要溢出来。
沈屹抬手,骨节分明的手指稳稳盖住杯口:“金处,心意领了。所里有纪律,工作期间不饮酒。”
“哎呀!沈所长,你这可就太见外了!”金处长脸色微沉,随即又堆起笑,“今天不谈工作!纯属朋友聚会,为二位接风洗尘。再说了,咱们这设备引进的事,不也讲究个酒桌文化,沟通感情嘛。”
他目光转向向真,笑容变得意味深长,“陆主任是女同志,巾帼不让须眉,总不会也不给面子吧?那,这杯,陆主任可得替你们沈所长喝了,就当是……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他示意旁边的人给向真倒酒。
满满一杯高度白酒递到向真面前。辛辣的酒气直冲鼻腔。向真光看着那杯透明的液体,胃里就一阵翻腾。
她酒量极浅,在沈阳所那次庆功宴上两口二锅头就让她烧成了关公脸。这杯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席间几道目光带着看好戏的促狭和隐隐的逼迫。
就在向真手指微蜷,犹豫了一下,为了设备,还是喝了。
就在她举着酒杯抿了一小口酒时,一只大手横空伸了过来。
沈屹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稳稳地拿过了那杯酒。
“她不会喝。”沈屹的声音不高,却瞬间让这席间虚伪的热络静音。
他目光沉沉地扫过金处长那张难堪的脸,没有任何多余的解释,仰头,喉结滚动,将剩余的那杯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空杯“嗒”一声轻响,稳稳放回桌上。
动作干脆利落,带着护犊般的强硬和决绝。
雅间里死寂一片。
向真看着沈屹线条冷硬的侧脸,他握着空杯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下颚线绷得紧紧的。
金处长脸上的笑容彻底挂不住了,青一阵红一阵。他旁边一个梳着油亮分头、眼神轻浮的男人立刻打圆场:“哎呀!沈所长真是海量!护花使者!佩服佩服!不过嘛……”
他话锋一转,看向向真,带着不怀好意的笑,“陆主任,沈所长替你喝了酒,那是领导体恤。可这感谢领导的心意,总得表示表示吧?咱们陆主任年轻漂亮,听说还是才女?要不……给大家表演个节目助助兴?唱个歌儿?跳个舞?”
其他人立刻跟着起哄。
“对对对!来一个!”
“陆主任别害羞嘛!”
“让我们也见识见识咱们金凤凰的才艺!”
他们的探子是沈阳所食堂院子里的狗吗?光探听到她会唱歌,不知道她唱歌的实力吗?
向真觉得可笑又荒谬。
围观者起哄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带着**裸的戏弄和轻侮。
她看向沈屹,眼神带着询问和一丝自己都不知道的委屈。
沈屹也在看她。他说:“设备的事,我来解决,你不用理他们。”
这句话让向真定了心,她想了想,竟然答应了表演才艺的要求。
“好啊,我给大家唱首歌儿吧。”
向真深吸一口气,微微笑,“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动作太猛,带得椅子腿在光洁的地板上刮出“兹——”的刺耳声响。
她看也不看那些目瞪口呆的脸,目光扫过雅间角落一个供服务员临时放置物品的矮脚方凳,径直走过去,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一脚踏了上去。
深藏青的列宁装下摆随着她的动作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她稳稳地站在了那张小小的方凳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席间瞬间石化的一众领导。
灯光打在她身上,映得她脸颊酡红,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豁出去的、近乎挑衅的光芒。
“各位领导盛情难却!”向真清了清嗓子,声音因为激动和酒精的刺激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响亮,“那我就……献个丑啦!”她故意拔高了调门,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挥斥方遒的豪迈。
她也不管有没有伴奏,更不管什么起调定音,脖子一扬,扯开嗓子就嚎了起来:
“铁镐震醒黄土坡哟,嘿嚯!”
第一句就劈了叉,调子直接从云端一头栽进了马里亚纳海沟,还带着九曲十八弯的颤音,活像一只被踩了脖子的老母鸡在引吭高歌。
“麦浪摇碎金水河哟,嘿嚯!”
第二句更是惊天地泣鬼神,节奏忽快忽慢,高音上不去硬挤,低音下不来猛憋,每一个音符都倔强地朝着意想不到的方向狂奔而去,生生唱出了荒腔走板的魔幻现实主义风味。
“鞍钢炉火照夜路啊,十里长街焊花朵朵!”
“哎——嘿!……”
这,才是真正的音乐。
她完全无视世俗的节奏,越唱越投入,闭着眼睛,脑袋、手臂和身体还随着自己那毫无章法的旋律自顾自地左右摇晃,显然各个身体部位都有自己独特的想法。而她本人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艺术世界里了。她的脸颊红得像熟透的苹果,额角渗出细汗,几缕碎发黏在鬓边。
席间一片死寂。所有人脸上的笑容都彻底僵死、龟裂,最终化为一片铁青和难以置信的震惊。
金处长手里的筷子“啪嗒”掉在桌上,油亮的脑门上青筋直跳。那个油头分头的男人张着嘴,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其他陪客更是如坐针毡,表情扭曲,想笑不敢笑,想骂又找不到词。
有几个没实力的已经把耳朵捂上了。
期间有人没礼貌地想打断她唱歌,问:“陆主任,这是什么歌啊,怎么都没听过?”
这歌当然是才女陆向真同志现场编的了。但是在公众面前,还是应该要保持一点谦虚。
于是,向真憨厚一笑:“这歌,啥都不是——就跟你一样。”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