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生病

研究所大礼堂张灯结彩,大红绸布扎成的花朵悬在舞台中央,墨汁淋漓的“热烈庆祝抗美援朝伟大胜利”横幅几乎覆盖了整个舞台背景。

锣鼓喧天,人声鼎沸。各个科室都出了节目,合唱、快板、三句半,简陋的舞台上洋溢着纯粹的喜悦。空气里弥漫着炒瓜子花生的焦香和笑声蒸腾出的热浪。

向真坐在人群靠后的位置,手里捏着一颗没剥的花生。台上,后勤科几个年轻姑娘正跳着《南泥湾》,红绸舞得生风,笑容灿烂。

她原本看节目看得很开心,但当她的目光在礼堂前排的领导席位上无意扫过时,疑惑和不安涌上心头。

那个位置空着。

沈屹没来。

她想起昨天傍晚,在走廊里撞见他。他脸色似乎比平时更苍白些,嘴唇也没什么血色。

两人目光短暂交汇,他眼中没有波澜,只微微颔首,便擦肩而过。

当时不觉得,此刻那苍白的脸色和空置的座位联系起来,一种莫名的不安悄悄爬上心头。他那样的人,和她一样,把工作当作生命,不会没有理由就不出席所里的活动。

是生病了吗?

台上的节目换成了技术处几个小伙子合唱《我的祖国》,歌声嘹亮,气势雄浑。礼堂里的气氛被推上**,掌声雷动。

向真却觉得越发气闷,那些欢呼声浪像无形的潮水,挤压着她的呼吸。她悄然起身,从礼堂侧门溜了出去。

礼堂外的空气吸入肺腑,让她混沌的头脑为之一清。她沿着通往家属区的碎石小路漫无目的地走着,脚下踩着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

不知不觉,脚步停在了一栋熟悉的灰色小楼前——这是所里高层干部的宿舍楼。

其中一扇窗户透出昏黄的光晕,在漆黑的夜色里显得格外孤寂。

那是沈屹的宿舍。

脚步在门前停驻。她看着那扇紧闭的木门,门上贴着一张褪了色的“福”字。理智在警告她离开,那晚走廊里决绝的话语犹在耳边。可心底那份莫名的不安,却像藤蔓般缠绕上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里面没有回应。

向真等了几秒,心头涌上一股莫名的焦灼。她又加重力道敲了几下。

叩、叩、叩!

一阵压抑的咳嗽声从门内传来,嘶哑而沉闷。接着是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有人挣扎着起身。

门被从里面拉开一条缝。昏黄的光线流淌出来,照亮着门外不期而来的客人。

沈屹站在门后,只穿着单薄的、皱巴巴的衬衣,仅仅一天不见,他仿佛憔悴了许多,脸色在灯下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潮红,嘴唇干裂,额发被汗水濡湿,凌乱地贴在额角。那双总是锐利逼人的眼睛此刻布满了红血丝,目光浑浊,带着高烧特有的迷离。

他看到向真,似乎愣了一下,混沌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惊讶、狼狈、一丝微弱的亮光,随即骤然凝固,被更深的疲惫和某种自嘲般的冷漠覆盖。

“有事?”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着喉咙。

“你……没去礼堂。”向真看着他这副从未有过的脆弱模样,喉咙有些发紧,“好像病了?”

“一点小感冒,死不了。”沈屹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个惯常的冷硬表情,却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

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她,肩膀因咳嗽而剧烈耸动,压抑的咳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向真看着他因咳嗽而绷紧的、微微颤抖的脊背,看着他脚下拖着的那双磨损严重的旧棉拖鞋,心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瞬间决堤。

她不再犹豫,侧身从他让开的门缝挤了进去。

宿舍里陈设极其简单,一床一桌一椅,一个简陋的书架,一个烧得通红的铸铁炉子。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中药味和高热病人特有的气息。床上摊着几份文件,旁边放着一个搪瓷缸,里面是黑乎乎的药渣。

“烧成这样还看文件?”向真皱眉,语气不自觉带上了责备。

沈屹咳得说不出话,只是扶着桌子,背对着她,肩膀依旧在颤抖。

向真环顾四周,走到墙角拿起暖水瓶晃了晃,空的。

她拎起暖水瓶,又拿起桌上的搪瓷缸:“我去打点热水,你先把药吃了。”

她动作麻利,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熟稔,仿佛照顾他这个病人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沈屹终于止住了咳嗽,喘息着转过身,看着她忙碌的身影,眼神复杂难辨。

“不用麻烦。”他声音嘶哑,带着拒人千里的疏离,“我睡一觉就好。”

向真像是没听见,拎着暖水瓶径直出门,走向公共水房。

她打好热水回来,将搪瓷缸里干涸的药渣倒掉,冲了半缸热水,又从桌上找到包在纸里的药丸。

“把药吃了。”她把水和药递到他面前,语气平静。

沈屹没接,只是看着她。

昏黄的灯光下,他脸上病态的潮红更明显,眼神却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

“陆向真,”他开口,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疲惫和清醒,“你这算什么?”

他看着她手中的药和水,嘴角扯出一个近乎嘲讽的弧度:“同情?怜悯?还是觉得,拒绝了我,心里过意不去,想用这种方式补偿?”

他向前逼近一步,滚烫的气息裹挟着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她:

“我告诉你,我不需要!”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的怒气和一种被戳穿的狼狈:

“我不要你的可怜!不要你的愧疚!更不要你这种施舍般的关心!”他猛地挥手,像是要打掉她手中的搪瓷缸,动作却因虚弱而显得无力,只是带起一阵风。

“我沈屹想要的,是你这个人!是你的心!是你像何沁看她男人、像那些姑娘看她们心上人一样的眼神!不是这种……”他喘着粗气,指着她手中的药,语气带着绝望而无助的悲哀,“不是这种……朋友式的、同志式的敷衍!”

他眼中的火焰烧灼着绝望和清醒:“你给不了我想要的,就别再用这种廉价的关心来折磨我!陆向真,要么,你留下,和我在一起。要么……”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声音低了下去,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

“现在就出去。把门关上。我们之间,除了工作,什么都不必再有。”

滚烫的搪瓷缸握在陆向真手里,杯中水灼热的温度从握把一直传递到掌心,她的心却一片冰凉。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看着他因高烧而赤红的眼底那份清醒得近乎残忍的执着,看着他眉宇间深重的病气和更深的、无法消解的痛楚。

她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他们之间,不该成这样的。

向真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苍白无力。解释朋友的关心?辩解自己并无施舍之意?在这个时候,都显得虚伪而可笑。

他爱她。而她,不爱他。

这才是横亘在两人之间,无法逾越的天堑。

沉默在狭小的宿舍里蔓延,只有炉子里煤块燃烧的噼啪声和沈屹压抑的喘息。空气沉重得令人窒息。

最终,陆向真什么也没说。她只是垂下眼睑,避开他灼人的、等待宣判的目光,将手中那杯温热的药水,轻轻地、稳稳地,放在了离他手边最近的桌角。

然后,她转过身,拉开门。

她没有回头。

门在她身后,轻轻地合上了。

-

高温合金项目的最终工艺固化与生产转化报告,在秋天到来前的暮夏正式提交五机部。

厚达数百页的报告,凝结了整个团队数月的心血,也像一块沉重的碑石,为这段惊心动魄的攻坚岁月画上了句号。

胜利的喜悦在所里弥漫,食堂破天荒地连续几天供应了肉菜。向真却像一根绷紧的弦骤然松弛,陷入了某种茫然的疲惫。

她将自己深深埋入后续几个小型材料优化项目的数据海洋中,试图用熟悉的忙碌来填补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空洞。

直到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她刚结束一个关于新型耐热涂层的小组会,推开实验室的门,就看到王世钧拿着一个牛皮纸包裹的、方方正正的东西站在门口,脸上带着一种欲言又止的复杂神情。

“陆主任,”王世钧将包裹递过来,“沈所长……走了。这是他临走前,让我转交给你的。”

“走了?”陆向真愣了一下,问,“去哪里?”

“调令下来了,去北京。”王世钧的声音低了下去,沈屹其实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领导,他们有什么需要基本都能第一时间协调出来,项目规划也很有条理,他们为他高兴之余也有些遗憾,“冶金工业部装备司,副司长。高升了。”

高升了。

她接过包裹,很轻,却沉甸甸地压在手上。

“什么时候走的?”她的声音有些发飘。

“就今天上午。所里派的车送去火车站。”

陆向真抱着那个包裹,站在原地。

她低头看着手中这个没有任何署名的牛皮纸包,边缘用细麻绳捆扎得整整齐齐。

沈屹走了。没有告别,甚至没有只言片语。只留下这个包裹,像一个突兀的休止符。

她回到自己那间小小的办公室,关上门,拆开麻绳,剥开牛皮纸。

里面是一本厚厚的、硬壳精装的俄文原版书籍——《高温合金的相变与强化》。书很新,显然刚购得不久。

翻开封面,扉页上没有任何题字,只有一张对折的、边缘裁切得十分整齐的描图纸夹在里面。

她抽出那张纸,展开。

纸上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幅用黑色绘图墨水精心绘制的曲线图。横坐标是时间(t),纵坐标是……温度(T)?

不,不对。

向真的目光凝固了。

啊,陆工这里像一个接不住戏的演员……[捂脸笑哭]

不过爱情就是这样,先爱的人就会先欢喜,先痛。

说来说去,吵来吵去,其实只是希望她能爱他。

不过不行。[亲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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