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疲倦。困极了,就在恒温间角落的行军床上囫囵睡上两三个小时;饿了,就啃一口冰冷的杂粮窝头。
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工装,袖口和肘部都磨出了毛边,沾满了洗不掉的油污和金属粉尘。
她的脸庞被戈壁的风沙和实验室的辐射灼得有些粗糙,眼下是常年睡眠不足留下的浓重阴影,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偶尔,在食堂排队打饭时,在通往不同区域的道路上,她会远远地看到一个穿着没有标识旧军装、踏着马靴的高大身影。
沈屹。
他似乎比她更忙,步履总是带着一种军人特有的迅疾和沉稳,身后往往跟着几个同样行色匆匆的技术人员或军官。
他的侧脸在戈壁强烈的光线下显得轮廓分明,比三年多前在沈阳时更加冷峻,眉宇间锁着更深的疲惫和某种沉甸甸的压力。
两人目光偶尔会在空中短暂交汇,都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一下头,便迅速移开,如同两条平行线,各自延伸向不同的方向。
基地太大,保密太严,任务太重。他们同处一地,却依旧活在不同的世界里。那场沙暴中的生死交错,仿佛只是一场幻梦。
然而,向真很快察觉到一些细微的变化。
后勤处老赵在分发劳保用品时,会“恰好”多塞给她一副加厚的棉纱手套或是一小盒珍贵的防裂蛤蜊油,含糊其辞地说:“上头……体恤技术人员辛苦。”
她提交的设备零部件加急申请,在魏云山那里依旧会遭遇“经费紧张”、“需要研究”的推诿,但往往没过几天,老赵就会神秘兮兮地告诉她:“东西到了,从鲲鹏那边协调过来的备用件,先紧着你们用。” 她心知肚明,鲲鹏项目的物资调配权,很大一部分掌握在谁的手里。
甚至在一次□□难得的联欢晚会上,当隔壁单位一个喝得有点高的技术员,借着酒劲对穿着唯一一件稍显体面列宁装的陆向真开起了轻佻的玩笑,说什么“华侨小姐就是细皮嫩肉,在戈壁滩可惜了”时,还没等陆向真皱眉,一道冰冷低沉、带着无形威压的声音就穿透了嘈杂:
“注意你的言辞,同志。这里是基地,不是旧社会的茶馆。”
整个角落瞬间安静下来。
沈屹不知何时出现在几步之外,手里端着一个搪瓷缸子,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睛,冷冷地扫过那个脸色瞬间煞白的技术员。
那人如同被掐住了脖子,讪讪地低下头,灰溜溜地挤出了人群。沈屹的目光随即落在陆向真身上,停留了不到一秒,微微颔首,便转身融入了另一边的人群中。
陆向真站在原地,握着搪瓷缸的手指微微收紧。
她不需要这种庇护,但不可否认,这无声的干预确实省去了她不少麻烦。
她看着沈屹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心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他是在履行一个高级干部维护基地风气的职责?还是……一种不动声色的、属于他沈屹式的关照?
她无从分辨,也不愿深究。她只是更清晰地意识到,在这个等级森严、人际关系微妙的封闭世界里,沈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变量。
日子就在这种既疏离又隐隐牵连的状态中滑过。直到铸剑项目推进到最为关键、也最为凶险的一环——高温高压水腐蚀长期试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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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试验釜如同远古的钢铁巨兽,沉默地矗立在材料分部新建的、墙壁厚达一米的水泥防爆试验大厅中央。
它通体由厚重的特种钢铸造而成,表面覆盖着斑驳的隔热材料,粗壮的管道和密集的仪表接口如同巨兽的血管和神经,蜿蜒盘绕,最终汇聚到大厅一角的中央控制台。
这是最后的审判。
成功,意味着铸剑项目打通了最艰难的技术通道,为两弹一星工程扫清了一个关键障碍。
失败,则意味着之前所有的努力、巨大的投入和宝贵的时间,可能付诸东流,也意味着共和国在核材料领域依旧被死死卡住脖子。
试验大厅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空气里弥漫着机油、冷却液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神经紧绷的肃杀感。
巨大的排气扇在头顶发出低沉的嗡鸣,也无法驱散这份沉重。
陆向真站在主控制台前,身上穿着工装,外面套着一件略显宽大的帆布防护服。
她的目光锐利如鹰,一遍又一遍地扫视着控制台上密密麻麻的仪表盘:温度、压力、流量、辐射剂量、水质参数(pH值、溶解氧、电导率)……每一个微小的数字跳动都牵动着她的神经。
何沁、王世钧、小刘、小张,以及基地指派的几位经验丰富的操作员,屏息静气地守在自己的岗位上,如同等待冲锋号令的士兵。老赵搓着手,紧张地在大厅门口踱步。连一向喜欢在外围“视察”、脸上总带着若有若无嘲讽的魏云山,此刻也罕见地站在控制室玻璃隔断外,神情复杂地注视着里面。
“各系统最终确认!”陆向真的声音在密闭的大厅里响起,清晰而冷静,带着金属般的质感。
“循环水系统,确认!”
“压力系统,保压正常,确认!”
“加热系统,升温曲线稳定,确认!”
“辐射源屏蔽及剂量监测,确认!”
“数据记录系统,开启正常,确认!”
一道道确认声如同接力棒,迅速而准确地传递回来。
向真深吸一口气。
她最后看了一眼控制台中央那个红色的、标志着试验正式启动的按钮,手指悬停其上。
“锆-2合金样品,高温高压水腐蚀长期试验,第1批次,启动!”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的食指沉稳而有力地按下了那个红色的按钮!
嗡——!
试验釜内部传来低沉的、如同巨兽苏醒般的轰鸣。
仪表盘上,温度曲线开始坚定地向上攀升,压力指针缓缓而稳定地向右移动。代表水流速的绿色指示灯亮起。巨大的屏幕上,实时传输的釜内监控画面开始被氤氲的水汽所笼罩。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控制室里只剩下仪器运行的嗡鸣、轻微的电流声和操作员压抑的呼吸声。
陆向真紧盯着各项参数。温度:250℃…… 270℃…… 290℃…… 压力:120 atm…… 130 atm…… 145 atm…… 水质参数稳定在预设窗口内。
汗水沿着她的鬓角悄然滑落。她强迫自己保持绝对的冷静。
她知道,最初的升温升压阶段往往是风险最高的,材料在急剧变化的热应力和机械应力下,最容易暴露潜在缺陷。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仪表盘显示,温度已稳定在298℃,压力稳定在152 atm。各项参数平稳运行了将近一个小时。
紧绷的气氛似乎有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松动。何沁悄悄松了口气,王世钧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控制室玻璃外的魏云山,紧绷的肩膀也似乎放松了一些。
就在这时!
异变陡生!
控制台上,一个负责监测连接试验釜主蒸汽管道压力的副表盘,指针毫无征兆地猛地一跳!紧接着,主表盘的指针也出现了剧烈的、不正常的抖动!刺耳的、尖锐的报警声骤然撕裂了大厅的平静!
“警告!警告!B3区主蒸汽管道压力异常波动!波动值超出安全阈值!”控制台扬声器里传出冰冷的电子合成音。
“什么?!”
陆向真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如同被一只手狠狠攥住!
“快!检查阀门组!查看远程监控!”她厉声喝道,手指在控制台上飞快地切换画面。屏幕上,连接试验釜的一段粗大管道外部监控画面瞬间放大!
只见画面中,管道一处法兰连接部位,一股灼热刺眼的白汽如同失控的怒龙,正疯狂地从密封垫片的缝隙中喷射而出!高压蒸汽发出撕裂空气的恐怖尖啸!喷射的白汽迅速弥漫,遮挡了部分视线,但能看到法兰连接处的螺栓似乎……有异常!
“是法兰泄露!密封失效!快!紧急降压!切断上游蒸汽源!”
王世钧嘶声大喊,脸色煞白。高温高压蒸汽泄露,如同打开了潘多拉魔盒,一旦扩大,足以撕裂管道,引发灾难性的爆炸和放射性物质泄漏!
操作员的手指颤抖着扑向紧急降压按钮和蒸汽源切断阀!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轰——!!!”
一声沉闷的巨响,伴随着金属被硬生生撕裂的刺耳哀鸣,猛地炸开!
不是泄露点!是紧邻泄露法兰下游的一段管道!在异常高压的冲击下,一段看似完好的管壁如同纸糊般骤然破裂!一股更加狂暴、温度高得发蓝的过热蒸汽,如同挣脱了束缚的熔岩地狱火,以毁灭一切的姿态,疯狂地喷涌而出!目标直指——
控制着整个试验釜核心运行、记录着所有关键数据的中央控制台!
炽白的光芒瞬间充斥了整个监控屏幕,灼热的气浪仿佛隔着屏幕都能将人烤焦!控制台上的仪表盘红灯疯狂闪烁,尖锐的警报声汇成一片死亡的狂啸!
数据!
那些用无数失败和心血换来的、锆合金管在极端环境下初始性能的宝贵数据!它们正在被实时记录,存储在主控制台的硬盘里!一旦控制台被摧毁,或者试验被迫紧急中止,这些数据将荡然无存!下一次试验,又要耗费多少时间?多少资源?多少人的心血?!
“数据!”
向真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这个念头在疯狂尖叫!什么危险,什么高压蒸汽,什么可能的爆炸和辐射,在这一刻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她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弹簧弹出,不顾一切地朝着那张承载着一切希望与代价的控制台扑去!
她要手动备份!哪怕只能抢出一块硬盘!
“向真!不要——!!!”
一声撕心裂肺、几乎变了调的嘶吼,如惊雷般在她身后炸响!
与此同时,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从侧面狠狠地撞上了她!那力量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决绝和恐惧,将她整个人凌空扑倒!
天旋地转!
向真只觉眼前一黑,身体被重重地压倒在地,坚硬冰冷的水泥地面撞击着骨头,痛得她眼前发黑。
一股滚烫的、带着浓重金属锈腥味的气息瞬间将她笼罩!
“嗤——!!!”
就在她身体被扑倒、脸颊紧贴地面的瞬间,那股毁灭性的蓝白色蒸汽洪流,如同死神的镰刀,带着刺耳的尖啸和恐怖的高温,擦着她刚才站立的位置狂扫而过!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灼热气流掠过防护服表面带来的、足以瞬间烫伤皮肤的恐怖温度!
控制台正面的金属面板在蒸汽的冲击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和扭曲变形!几个脆弱的仪表瞬间爆裂!塑料元件融化的刺鼻气味弥漫开来!
“设备……数据……”
向真在重压和窒息感下,本能地挣扎嘶喊,手指徒劳地向前伸着,想要去够那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控制台。
“别动!!”压在她身上的躯体沉重如山,双臂如同铁箍般死死地将她禁锢在地面与坚硬的胸膛之间。那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嘶哑、破碎,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巨大震颤和后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血沫。
“向真……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这低沉的、破碎的重复,像烙铁,狠狠烫在陆向真挣扎的心上。她猛地停止了徒劳的挣扎,侧过脸。
沈屹!
他整个人覆在她身上,用自己宽阔的后背,为她筑起了一道血肉之墙。
他那件没有标识的旧军装外套的后背,在接触到喷射蒸汽边缘高温的瞬间,布料如同脆弱的纸片般焦黑、碳化、撕裂!裸露出的皮肤呈现出一种可怕的、瞬间被灼伤的深红色,边缘甚至能看到翻卷的水泡和焦痕!灼伤面积从右肩胛一直蔓延到左侧腰际,狰狞刺目!
冷汗和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模糊了陆向真的视线。
巨大的爆炸声、尖锐的警报声、同事们的惊呼声、蒸汽喷射的嘶吼声……所有的声音都在这一刻潮水般退去。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沈屹那张因剧痛而扭曲、却依旧死死盯着她、确认她安然无恙的脸,和他背上那片触目惊心的、皮开肉绽的灼伤!
痛苦和震惊,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
“沈屹……”她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沈屹似乎还想说什么,嘴唇翕动了一下,但剧烈的疼痛和巨大的冲击力显然已超过了他身体承受的极限。他那双深邃的、此刻盛满了她倒影的眼睛,瞳孔猛地涣散了一下,随即无力地闭上。禁锢着她的双臂也骤然失去了力量,沉重的身体彻底压了下来,陷入一片死寂的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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