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东方红54拖拉机

江辰的眼神黯淡了一下:“我爹……去年开春用队里的耕地,那拖拉机半道熄火,怎么也打不着了。我爹心急,想自己捣鼓,结果……摇把飞出来,砸断了腿……没钱治,落了残疾,干不了重活。队里说是我爹操作不当,不管赔。那拖拉机到现在还趴窝在队部场院,成了废铁。队里交公粮、拉肥料都靠人背,太苦了。我……我就想来看看,能不能求求厂里的师傅,帮忙去看看,修修。”

他的语气带着难以掩饰的焦虑和无奈。

向真顺着江辰手指的方向,看向农机厂大院角落。

那里果然停着一台布满灰尘和锈迹的东方红-54履带式拖拉机,巨大的身躯在寒冬里显得格外颓败。

履带松弛,引擎盖歪斜,驾驶室玻璃也碎了一块。这是农村生产队最重要的铁牛,一旦趴窝,整个生产队就像被抽掉了脊梁骨。

向真的目光落在拖拉机上,职业的本能瞬间压过了身体的虚弱和环境的冰冷。

她的眼神锐利起来,开始快速扫描这台庞然大物的病灶。引擎盖的歪斜暗示着内部结构的应力变形?履带的松弛不仅仅是磨损,可能涉及驱动轮轴承的失效?还有那碎裂的驾驶室玻璃……她下意识地在脑中调取着关于这种型号拖拉机的结构图和常见故障点。

“带我去看看。”向真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权威的力量。

她抬步就朝那台废弃的拖拉机走去,脚步虽然虚浮,背脊却挺得笔直。

江辰愣了一下,随即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光芒:“陆姐?你……你会修?”

他拉着妹妹江晓,赶紧跟了上去。

向真没有回答,径直走到拖拉机旁。

她无视了周围几个工人投来的诧异目光,绕车仔细查看。她俯下身,不顾地面的冰冷泥泞,观察履带与驱动轮的啮合情况;她费力地掀开歪斜的引擎盖,一股浓重的机油混合着铁锈和尘土的味道扑面而来,她只是皱了皱眉,探身进去,借着昏暗的光线检查缸体、线路、油路。她的手指沾满了油污,动作却异常稳定而精准,眼神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的钢铁构件。

朱凡勇不知何时叼着烟晃了过来,阴阳怪气地开口:“哟,陆专家,怎么着?想露一手?这可是个大活儿!别怪我没提醒你,这玩意儿趴窝一年多了,厂里几个老师傅都摇头。你要能修好,那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他身后的齐普也嗤嗤地笑着,等着看笑话。

狗屎开会。

向真没理会,她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眼前的机械中。她示意江辰帮她递工具——一把破旧的扳手,一把锈迹斑斑的螺丝刀。她开始尝试拆卸空气滤清器,动作有些生疏,但思路极其清晰。

“空气滤芯完全堵死了,吸不进干净空气,混合气过浓,自然打不着火。”她一边费力地拧着锈死的螺栓,一边平静地对江辰解释,像是在给他上课。她拆下那糊满厚厚一层灰泥的滤芯,又指着油底壳附近一处明显的油污渗出点,“这里,油封老化失效,机油泄漏严重,润滑不足导致内部磨损加剧。”她的指尖划过几根缠绕混乱、绝缘层破损的电线,“电路老化短路,火花塞可能根本无法正常点火。”

她的声音不高,吐出的每一个字却像冰冷的铁钉,精准地钉在了这台机器的死穴上。周围几个原本看热闹的老工人,眼神渐渐变了,由最初的轻视变成了惊讶和探究。

这个新来的、被传得如此不堪的女人,似乎真有两下子?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

没有零件,没有专用工具,只有最简陋的几样家什和陆向真一双被冻伤又被油污浸透的手。

她尝试着清理滤芯,用破布勉强擦拭,但效果甚微。她想更换油封,但厂里的库房管理员在朱凡勇的授意下,直接告诉她“没有适配的型号,等着吧”。电路更是无从下手,没有万用表,没有绝缘胶布。

一次次的尝试,一次次的失败。

冰冷的扳手一次次从冻僵的手中滑脱,砸在履带上发出刺耳的响声。汗水混着油污从她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的钢铁上。

剧烈的咳嗽又爆发出来,她不得不停下动作,扶着车架喘息,每一次咳嗽都震得她五脏六腑生疼,脸色惨白如纸。

江辰在一旁看得揪心,忍不住劝道:“陆姐,歇歇吧!天太冷了,你的身体……”

向真摆摆手,喘匀了气,目光却更加执拗地盯住那些顽固的故障点。

小小拖拉机的失败算什么?

不痛不痒。再大的难处她都经历过。

她就不信了。

她看到了角落里堆着的一些其他报废农机上拆下来的废旧零件。

一个念头在她脑中闪过。

她走过去,不顾油污和灰尘,在废料堆里翻找起来。

“姐,你要找什么?”江辰不解地问。

“替代品。”向真头也不抬,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没有新油封,看能不能找到尺寸接近的旧件,打磨处理一下……没有合适的滤芯材料……”她的目光扫过不远处堆着的、给猪圈垫草用的粗孔草帘子,“那个,或许可以试试……”

接下来的几天,向真除了完成分内的脏活累活,几乎所有的时间和微薄的精力都耗在了这台拖拉机上。

她像着了魔,在废料堆里刨寻,用锉刀一点点打磨勉强找到的废旧油封;她拆下那脏污不堪的滤芯外壳,用热水反复清洗,又小心地将那些粗硬的草帘子剪裁、折叠、压实,做成简易的滤芯替代品;她找来废弃的电线,一段段剥开,试图找到还能用的部分,用最原始的方法绞接、用火烤化沥青勉强密封绝缘……她的双手布满新的划伤和冻疮,油污深入肌理,洗都洗不掉。

咳嗽越来越频繁,咳出的血丝也越来越多,常常让她眼前发黑。

我不会死在这里的。

她为自己鼓劲儿。

江辰和江晓成了她最忠实的助手和唯一的慰藉。江辰心灵手巧,学东西极快,陆向真稍加指点,他就能准确地递上需要的工具,甚至能帮忙打磨一些小零件。江晓则默默地帮她递水,用自己破旧的小手帕试图擦掉陆向真额头的汗水和油污。

兄妹俩常常天不亮就偷偷溜进农机厂,帮陆向真生起一小堆炭火取暖。炭还是江辰从山里捡的枯枝自己烧的。在她咳嗽得厉害时,江晓会用小手轻轻拍她的背。

“陆姐姐,喝点热水。”江晓捧着一个豁口的粗瓷碗,里面是冒着微弱热气的开水——那是她用陆向真那个唯一的陶碗在炭火上好不容易烧开的。

向真接过,冻僵的指尖感受着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看着小姑娘天使一样满是关切的小脸,喉头哽咽了一下。

“谢谢晓晓。”她低声说,喝了一口热水,暖流顺着喉咙滑下,稍稍缓解了肺腑的灼痛。

她看着江辰在微弱的炭火光芒下,正用一把小锉刀专注地打磨着一个从废轴承上拆下来的垫圈,少年清瘦的侧脸透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和认真。

这天下午,寒风依旧凛冽。

向真终于完成了她所能做到的所有“替代”修复。

简易的草帘滤芯塞进了清洗干净的外壳;打磨过的废旧油封勉强安装到位;绞接缠绕得如同乱麻、靠沥青勉强绝缘的电路也被她重新理顺固定。

她站在拖拉机旁,静静看了会儿。

“江辰,摇车!”向真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腥甜,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她坐进驾驶座,握住了启动摇把的卡口。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

朱凡勇、齐普、几个老工人、闻讯赶来看热闹的其他工人,还有紧张得攥紧了小拳头的江晓。

江辰则站在拖拉机巨大的飞轮前,双手紧紧握住了那根沉重的铸铁摇把。

空气仿佛凝固了。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

“一、二、三——摇!”向真下令,同时将启动开关推到点火位置。

江辰用尽全身力气,猛地转动摇把!

“吭哧……吭哧……”

巨大的飞轮沉重地转动了两下,引擎发出几声沉闷无力的喘息,像垂死的病人,随即又归于死寂。只有摇把反弹的力道震得江辰手臂发麻。

失望的低语在人群中响起。

朱凡勇嘴角的嘲讽几乎要溢出来。齐普更是直接嗤笑出声:“我就说嘛!瞎折腾!一堆破烂玩意儿能顶什么用?”

向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跳下驾驶座,不顾冰冷,再次掀开引擎盖,眉头紧锁,目光如电般扫视着刚才可能遗漏的细节。

油路?气门间隙?点火正时?

“姐……”江辰看着她苍白的脸和布满血丝的眼睛,声音里带着心疼。

“再来!”向真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

她调整了一下分电器盖的位置,又用扳手费力地拧动了一个小小的螺丝,略微调整了气门间隙——这是她基于对发动机原理的深刻理解,在没有任何测量工具下的极限判断。

她重新坐回驾驶座,冰冷的手指再次握紧摇把卡口,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摇!用全力!”

江辰一咬牙,再次奋力摇动摇把!这一次,他几乎用上了吃奶的力气,身体都随着摇把的转动而倾斜。

“吭哧……吭哧……噗!噗噗!”

引擎的喘息声似乎比刚才有力了一些,沉闷的爆发声断断续续响起,排气管冒出一股股浓黑的、刺鼻的油烟,但依旧没能持续运转。

“再来!不要停!”向真低吼,她的声音因为用力而嘶哑变形。

江辰咬紧牙关,不顾手臂的酸痛,再次爆发力量!摇把被他摇得呼呼生风!

“噗噗噗——轰!!!”

突然,一声沉闷却异常有力的爆鸣从气缸内炸响!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浓黑的油烟瞬间被一股强劲的气流冲散,取而代之的是引擎低沉、雄浑、节奏分明的轰鸣!

“突突突……突突突突……”

那声音起初还有些犹豫和滞涩,仿佛一个沉睡太久的巨人刚刚苏醒,喉咙里还带着沙哑。但很快,这声音就变得连贯、强劲、充满了澎湃的生命力!巨大的声浪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震得地面似乎都在微微颤动!排气管喷出带着热气的青烟,在冰冷的空气中袅袅升起!

启动了!

这头沉睡了一年多的铁牛,在无数道震惊、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在陆向真那双布满伤痕和油污的手下,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咆哮!

“啊!响了!真的响了!”江晓第一个跳起来,激动地拍着小手,小脸涨得通红。

江辰呆呆地看着自己手中还在微微震颤的摇把,再看看那轰鸣作响、仿佛重新活过来的庞然大物,巨大的狂喜瞬间淹没了他,少年清亮的眼睛里涌上了激动的泪水。

周围一片死寂。

朱凡勇脸上的嘲讽彻底僵住,变成了震惊和一种被当众打脸的难堪。齐普张大了嘴,烟头掉在地上都浑然不觉。那几个老工人则瞪大了眼睛,看看轰鸣的拖拉机,又看看驾驶座上那个脸色苍白、眼神却亮得惊人的女人,眼神里充满了不可思议和一种油然而生的敬意。

向真长长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松弛下来。

巨大的疲惫和脱力感瞬间席卷全身,眼前阵阵发黑,肺腑间那股压抑了许久的腥甜再也压制不住。

“咳咳…哇……”她猛地侧过头,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大口暗红色的鲜血,毫无预兆地喷溅在沾满油污的拖拉机履带板上。

“陆姐!”江辰的惊呼声带着哭腔,冲了上来。

“陆姐姐!”江晓也吓坏了。

“我没……”

“事”字还没说出口,向真就眼前发黑,身体软软地向旁边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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