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奠基

电话听筒里传来沈屹低沉而平稳的声音:“真真,还没下班?天色不早了。”

向真猛地回神,看向窗外,天色已彻底暗下,楼外路灯晕开黄澄澄的光圈。

她揉了揉因长时间阅读和思考而微微发胀的太阳穴,语气里带着难掩的兴奋:“正要走。沈屹,你知道吗?我今天遇到了一个宝贝!”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似乎有些意外于她罕见的雀跃语气:“哦?什么宝贝能让陆大所长这么高兴?”

“一位老教授,叫林翰民,以前物理所的,搞晶体物理的。”向真语速加快,“他对半导体硅材料的理解非常深,尤其是区熔提纯和单晶生长方面,有一些极其大胆又很有道理的设想!我打算立刻申请把他调过来!”

沈屹在电话那端静静地听着,他能感受到向真话语里重新燃起的、如同发现新大陆般的科研热情,这让他悬了许久的心稍稍放下——她的精力确实在恢复,她的心神再次被挚爱的事业充盈,这是最好的良药。

“林翰民……”沈屹沉吟着,似乎在记忆库里搜索这个名字,“我好像有点印象。是不是那位……早年留学美国,回国后因为坚持‘理论计算应优先于盲目试错’、批评过‘用群众运动方式搞精密科研’而……有些争议的林教授?”

向真心中一凛,顿时明白了所谓“不合时宜”的部分含义。

在这个更强调“实践出真知”、“大力出奇迹”的年代,林翰民那种对基础理论近乎固执的推崇、对精密严谨程序的坚持,确实显得格格不入,容易被贴上“迷信洋理论”的标签。

“是他。”向真的语气坚定起来,“但他的方向是对的。半导体材料,尤其是高纯硅,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没有精准的理论指导和严格的工艺控制,光靠土法上马、人海战术,绝对不行。我们需要他这样的‘保守派’来夯实基础。”

沈屹没有立刻表态。

他身处规划岗位,更深知某些观念上的阻力有时比技术难题更令人头疼。但他信任向真的判断,更支持她组建团队的想法。

“我明白了。”他最终说道,“调人的事,你按程序打报告,需要我这边协调的话,随时告诉我。不过,真真,要注意方式方法,平衡好‘理论先行’和‘实践突破’的关系。”他的提醒含蓄而务实。

“我知道。”向真了然,“我会把握好分寸。先让他负责基础理论部和一部分前瞻性探索,具体的工艺攻关,还需要更多实干型的人才。”

“说到实干人才,”沈屹的声音里带上一丝笑意,“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何沁和王世钧在西北基地的收尾工作基本完成,他们的调令已经发出,预计下个月就能携家眷到京报到。组织部征询他们意向时,他俩毫不犹豫都选择了你的新材料研究所。”

“真的?!”向真惊喜地几乎要握不住话筒。何沁的细致严谨和强劲思维、王世钧的动手能力和忠诚可靠,都是她此刻最急需的左膀右臂!而且他们是共历生死、绝对可信的战友!

“太好了!这真是雪中送炭!”

“这下你的核心班底算是初步成型了。”沈屹为她高兴,“老专家掌舵,中生代骨干支撑,再配上你这位战略眼光超前的所长……剩下的,就是尽快把优秀的年轻人吸引过来、培养起来。”

又叮嘱了几句让她路上小心、早点回家吃饭的话,沈屹才挂了电话。

放下电话,向真仍沉浸在人才相继来投的喜悦中。她深吸一口气,环顾这间尚且空荡简陋的办公室,一股强烈的使命感与紧迫感油然而生。

蓝图已在胸中,干将即将到位,剩下的,就是挽起袖子,在这片荒芜却又充满希望的土地上,踏出第一个坚实的脚印。

接下来的日子,向真如同上紧了发条的钟表,以惊人的效率和饱满的热情投入工作。

调阅档案、联系高校、亲自面试……她为组建团队倾注了大量心血。林翰民的调动手续在沈屹的暗中护航下,虽有波折但最终顺利完成。

林教授报到那天,看着向真为他准备的、虽然简陋却堆满了最新外文资料和计算稿纸的办公室,激动得手指都在颤抖,连说了三声“知遇之恩,必当竭尽全力!”

何沁和王世钧一家抵京那天,向真亲自去火车站接站。

当看到何沁夫妇拉着女儿、王世钧提着行李,风尘仆仆却笑容满面地走出站口时,三个历经磨难的老战友激动地抱在一起,千言万语都化作了眼中闪烁的泪光和相互拍打肩膀的力量。

“好了好了,以后就在北京安家了!”向真抹了下眼角,笑着打量何沁,“没瘦,看来西北的风沙没亏待你。”

“哪有你惊险,听说你都……哎!太不听话了!”何沁说到一半刹住车,心疼地看着向真依旧清瘦的脸颊,“不过现在好了,咱们又凑一块了!以后有啥粗活累活,让老王去干!”

她指了指身旁憨笑的王世钧。

王世钧立刻挺起胸膛:“所长放心!保证指哪打哪!咱别的没有,就是有一把子力气!”

有了何沁与王世钧的加入,研究所的筹建工作立刻提速。何沁心思缜密,负责行政、人员档案和初期实验室规章制度的建立,忙而不乱,井井有条。王世钧则带着几个刚分配来的年轻小伙,开始清理场地、搬运设备、安装调试那些费尽周折才搞来的基础仪器。

研究所那栋小楼里,终于响起了久违的、充满活力的喧嚣声。

向真则和林翰民一头扎进了实验室平台的设计中。绘制图纸、计算参数、列出设备清单……常常为了一个超净工作台的过滤精度、一台区熔炉的热场分布争论不休,又常常在碰撞中激发出新的灵感。

向真的超前理念与林翰民扎实的理论功底、丰富的晶体生长经验相互补充,逐渐形成了一套既符合现实条件、又具有一定前瞻性的实验室建设方案。

然而,困难远比想象中更多。

最大的瓶颈,来自于几乎无处不在的“封锁”与“落后”。

所需的特种钢材、高纯石英器件、精密温控仪表……国内要么无法生产,要么质量极不稳定。外汇额度极其有限,每一分都要掰成两半花。向真和沈屹的笔记本上,写满了需要攻关的原材料和零部件清单。

为了一个能耐受高温硅熔液腐蚀的高纯石墨坩埚,王世钧带着人跑遍了国内几个主要的石墨厂,带回的样品不是纯度不够就是结构疏松。

向真看着检测报告上惨不忍睹的数据,眉头紧锁。

“要不……咱们试试自己搞?”王世钧搓着手,试探着问,“我认识几个老八级工,手艺没得说,就是缺好材料和好图纸。”

向真与林翰民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无奈与决绝。

“只能如此了。”向真拍板,“林教授,麻烦您根据硅熔液特性,计算一下对石墨纯度和晶粒度要求。世钧,你去找老师傅,我们一起研究改进工艺!我们自己设计,自己监制!”

类似的场景不断上演。

没有高纯氩气,就想办法改造净化装置;没有现成的单晶炉,就找来旧机床改造,结合图纸和自己琢磨,土法上马;缺乏高纯水制备系统,就带着年轻人一遍遍清洗器皿,搭建简易的蒸馏-离子交换装置……

向真常常穿着和工人一样的工装,蹲在车间里,一手拿着图纸,一手比划着跟老师傅们讨论加工细节,脸上沾了油灰也浑然不觉。

沈屹则将办公室当成了另一个家。起草规划、协调会议、争取资源……他运笔如飞,舌战各方,为了给新材料领域多争取一点经费、一个外汇指标、一批特种物资,常常要据理力争,甚至拍桌子吵架。

他那冷峻的面容和不容置疑的技术论证,成了计委和财政部门不少干部眼中的“硬茬子”,但也因此,为向真他们艰难推进的项目,撕开了一道道宝贵的资源口子。

他尤其牢记向真关于技术陷阱的警告。在主导评估引进国外淘汰半导体生产线时,他力排众议,坚持组建了包括向真、林翰民在内的顶尖专家团队,对设备进行了近乎苛刻的检测。

果然,在其中一条号称“状况良好”的二手线设备深处,利用精密仪器发现了极其微量的一种特殊稀土元素残留,其分布和浓度异常,极有可能在长期高温工艺中缓慢释放,污染硅片,导致器件性能劣化甚至失效。

另一条线的关键炉管内部,发现了人为的、极其隐蔽的结构薄弱点,若非极其细致的探伤根本无法发现,很可能在运行中破裂,造成重大事故和安全风险。

这些发现震惊了上级部门,也彻底坐实了技术封锁的残酷与无所不用其极。

沈屹的报告有理有据,证据确凿,不仅避免了国家财产的巨额损失,更赢得了高层对自主研制决心的坚定支持。他也借此机会,强力推动建立了更为严格的技术引进审查和检测规范。

夜深人静时,往往是向真和沈屹一天中唯一能安静相处的时间。

小小的书房里,灯下并排两张书桌。向真伏案计算着晶格常数或绘制着设备草图,沈屹则审阅着厚厚的规划草案或项目报告。

有时,向真会拿着一个棘手的技术难题凑过去,沈屹则会从工程实现和系统集成的角度给出意想不到的思路。

有时,沈屹会就规划中某个新材料的发展方向征询向真的意见,向真前沿而敏锐的洞察力常常能让他豁然开朗。

他们是爱人,是战友,更是彼此最信任的智囊和依靠。

“累了就别硬撑。”沈屹总会适时地递上一杯温热的牛奶或参茶,手指自然地拂过她的后颈,为她按摩紧绷的肌肉。

“你不也一样?”向真抬头,看着他眼下的倦色,心疼地反问。

“我底子比你好。”沈屹语气不容置疑,将她拉起来,“走走,休息十分钟。说说,今天那个石墨坩埚的气孔率问题解决了没?”

话题总是绕回工作,但这种交流本身,就是最好的放松和充电。

在相互的扶持与深度理解中,他们的感情愈发深沉厚重,无需过多言语,一个眼神便能心领神会。

沈屹也完全沉浸在了新的角色中,为国家培育这片至关重要的“材料土壤”,他找到了不逊于从前在一线攻坚的价值感和成就感。

时光在忙碌中飞逝。转眼已是1967年深秋。

经过近一年近乎疯狂的拼搏,新材料研究所终于初具雏形。虽然依旧简陋,但首个千级超净车间——按当时标准已属难得——建成投用;自行设计、与国内厂家联合攻关制造的第一代区熔单晶炉和直拉单晶炉安装完毕;高纯水、高纯气体供应系统虽然磕磕绊绊,但总算能勉强满足实验需求。

团队也扩大了规模。

除了林翰民、何沁、王世钧这几位核心,还从清华、北大、中科院相关所抽调、分配来了十余名充满朝气的年轻大学生和研究生。他们被向真的远见卓识和个人魅力所吸引,被这项事业的战略意义所激励,虽然生活清苦,条件简陋,但个个干劲十足,眼睛里闪着光。

第一次制备高纯多晶硅的工业试验就在这样的背景下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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