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散尽时，程微已经站在了"蜃景"咖啡馆的门口。她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结，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挂在脖子上的尼康F3相机。这是父亲留给她的最后礼物，也是她这些年走南闯北最忠实的伙伴。

玻璃门上的风铃随着她的推门发出清脆声响。咖啡馆里弥漫着新鲜研磨的咖啡豆香气，混合着烤面包的甜味，让人想起童年时外婆的厨房。

"今天来得比往常早。"黎岸的声音从吧台后方传来。她今天把头发松松地编成一股麻花辫垂在左肩，发间那支银簪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程微注意到她换了一条暗红色的亚麻围裙，衬得手腕上那串檀木珠子格外醒目。

程微把相机包放在她惯常坐的角落位置——第三张靠窗的橡木圆桌，椅背上已经搭着她昨天落在这里的米色开衫。"昨晚睡得不好，"她揉了揉太阳穴，"想着早点来看看你昨天说的新豆子。"

黎岸的嘴角微微上扬。她转身从玻璃罐里取出咖啡豆，程微听见豆子落入磨豆机时清脆的碰撞声。"危地马拉安提瓜，"黎岸的声音伴随着磨豆机的嗡嗡声，"有太妃糖和黑巧克力的风味。"

程微趴在吧台上，看着黎岸娴熟地操作着咖啡机。蒸汽从手柄边缘溢出，在晨光中形成一道朦胧的雾帘。她突然很想拍下这一刻——黎岸低垂的睫毛，她手腕转动的弧度，还有蒸汽中若隐若现的侧脸。

"给。"黎岸推来一杯拿铁，奶泡上居然用可可粉画了个小小的相机图案，"猜你会喜欢这个拉花。"

程微惊讶地挑眉："你什么时候学的？"

"昨晚。"黎岸用抹布擦拭着咖啡机，"看了三小时的教学视频。"她的耳尖微微泛红，像是暴露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阿棠从厨房探出头来，马尾辫上沾着面粉："黎岸姐你偏心！我求了半年你都不给我画小猫拉花！"她蹦跳着过来，往程微手里塞了个还冒着热气的司康饼，"程微姐快尝尝，我偷偷放了双倍蔓越莓！"

程微咬了一口，酥脆的外皮下是柔软的内心，酸甜的果干在舌尖绽放。她突然想起大学时在伦敦交换，寒冷的清晨里，学校附近那家老咖啡馆的司康也是这个味道。

"怎么样？"阿棠眨着大眼睛期待地问。

"完美。"程微由衷地说，"让我想起了一些美好的回忆。"

黎岸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然后转身从抽屉里取出一串钥匙："想去看看那个储藏室吗？"

储藏室位于咖啡馆后厨的拐角处，一扇老旧的橡木门隐藏在置物架后方。黎岸转动钥匙时，程微闻到了灰尘与旧书页混合的气息。

"这里以前是间小书房，"黎岸推开门，阳光从高处的小窗户斜射进来，照亮了漂浮的尘埃，"后来堆了些不常用的器具。"

程微打量着这个约十平米的空间：靠墙的木架上整齐摆放着各种咖啡器具，几个纸箱上标注着"季节性装饰品"，角落里甚至还有台老式留声机。但最吸引她的是那面朝北的墙——一整面空白的墙面，没有任何装饰。

"这里的光线..."程微走到墙前，伸手触碰斑驳的墙纸，"北向的漫射光，简直是天然的无影棚。"

黎岸靠在门框上，阳光在她的红裙上投下窗格的影子："我就知道你会喜欢。"她指了指天花板，"可以在这里安装安全灯，那个角落放显影盘，水管就在旁边，接水很方便。"

程微转过身，发现黎岸已经考虑得如此周全。她突然意识到，这个提议不是临时起意，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为什么？"她脱口而出，"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黎岸的手指轻轻抚过檀木手串："也许..."她的声音很轻，"我在你的镜头里看到了自己。"

接下来的三天，咖啡馆的营业时间缩短了两小时。每天打烊后，程微和黎岸就泡在储藏室里进行改造。程微跪在地上贴遮光布时，黎岸正踩着梯子安装排气扇，红裙的裙摆扫过程微的发梢，带着淡淡的茉莉香。

"往左一点。"程微仰头指挥，突然发现黎岸的脚踝处有个小小的海鸥纹身，"你什么时候纹的？"

黎岸的动作顿了顿。她低头看向程微，逆光中轮廓模糊："二十岁那年，在里斯本。"她小心地从梯子上下来，裙角沾上了灰尘，"那时候我报名了商船学校的考试。"

程微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遮光布的褶皱。她想起自己十八岁那年也曾买过去巴黎的车票，最终却因为父亲的病情退了票。

"后来呢？"她轻声问。

黎岸笑了笑，从工具箱里取出螺丝刀："后来我发现比起航海，我更喜欢脚踏实地的生活。"她拧紧排气扇的最后一个螺丝，"就像你，明明可以去更大的城市发展，却带着相机回到了雾港。"

程微怔住了。她从未对黎岸提过这些。

"你的照片里有故事。"黎岸似乎看出她的疑惑，"那些空荡的码头，无人的街道...像是在寻找什么，又像是在逃避什么。"

暗房完工的那天傍晚，程微冲洗了第一卷胶片。红光笼罩的空间里，显影液中的相纸渐渐浮现出影像——黎岸研磨咖啡时低垂的脖颈曲线；阿棠踮脚够柜顶砂糖罐时扬起的裙角；清晨第一缕阳光穿透咖啡杯的琥珀色瞬间。

"这不像我的风格。"程微对着灯光检查底片，往常她只拍静物和风景，"太...生活化了。"

黎岸接过湿漉漉的照片，指尖不小心碰到程微的手背："这才是你真正的视角。"她的声音很轻，"温暖又细腻。"

程微突然觉得暗房的温度太高了。

周末的午后，阿棠在整理书架时碰落了一本皮质相册。泛黄的照片雪花般散落在地，程微弯腰去捡，突然停住了动作——照片上的黎岸大约二十五六岁，站在画架前调色，背景是某个美术学院的工作室。

"哇！黎岸姐你居然会画画？"阿棠捡起一张素描稿，"这张人像画得好好！"

黎岸的动作凝固了几秒。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捡起那些照片，像在收集易碎的梦境："大学时在国美学过两年油画。"

程微注意到其中一张照片的边缘被烧焦过，又被人精心修补。照片里年轻的黎岸站在毕业展的海报前，身旁是个银发教授模样的人。

"为什么..."程微斟酌着用词，"为什么开咖啡馆？"

黎岸把照片轻轻放回相册："有时候生活会替你做出选择。"她抬起头，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就像现在，我觉得煮咖啡比画画更让我快乐。"

当晚打烊后，程微在吧台发现了一张被遗落的速写。纸上是用炭笔勾勒的咖啡馆角落，而那个专注调试相机的侧影，分明是她自己。画纸右下角有个小小的日期：2003.3.15——正是她第一次走进"蜃景"的日子。

"原来你早就开始观察我了。"

黎岸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画家和摄影师本质上是一样的。"她递来一杯热牛奶，指尖还沾着水彩颜料，"都在试图留住转瞬即逝的光。"

程微望向窗外，暮色中的雾港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想起要离开这件事了。

暗房角落的相纸上，最新冲洗的照片正在晾干。那是程微昨天偷拍的黎岸——她站在咖啡馆门口，伸手接住飘落的槐花，阳光透过她的红裙，在地上投下玫瑰色的影子。

照片边缘，程微破天荒地写下了标题：《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