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弃品了半晌,才浅浅悟出许栾的意思。
他莞尔一笑,将那紧紧扣着的衣襟解开,露出脖颈上大片殷红的血:
“许公子这是心疼我了?真是菩萨心肠。”
不知为何,这句“许公子”说进许栾耳里,怎么听怎么不得劲。就好似偶入秦楼楚馆,有妩媚妖娆小倌扭腰向他调笑,从秀口朱唇里吐出的黏腻称呼①。
不清不楚!
许栾定神,冷冷道:“别这么喊我。”
吾弃怔然,若他明白许栾方才心中所想,指不定会揪着许栾如何去到秦楼楚馆这事,刨根究底的问个清楚。
只是他到底不知,话语滞了片刻,又道:“那我该叫你什么?”
“许栾。”
吾弃自先否了:“直呼其名,太无礼。”
“仁兄?”
“平泛乏味,不见亲近。”
“……”
吾弃蓦地又扬起笑意:“倒不如唤你许小将军,待日后令尊作古,你便是许大将军。”
还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自己真是昏了头脑,才会贸然出身替吴弃解围——许栾冷着脸,心道自己要是再理这人,就纯纯是脑子有坑。
只是一转身,吾弃的声音便坠了下去,整个人倚在墙边,咳的那叫一个撕心裂肺、上气不接下气,仿佛下一秒就要在此撅过去。
空气里又弥漫起一丝浅淡的血腥气味,萦绕鼻息间,久久不散。许栾抬起的腿又落下,最终还是转回原处,只当给自己行善积德:
“我给你的药呢?”
吾弃脱力,晃晃悠悠直往下滑,许栾动作僵硬地搀扶住他,二人便在那飞檐下坐着。
“滋啦——”
布帛清脆的撕裂声在耳畔响起,许栾伸手,将吾弃一段干净里衣扯断成条。吾弃好不容易止住喉咙里的痒意,见状瞪眼愕然瞧看许栾手中布条,惊到半晌说不出话。
许栾没好气道:“你那绷带被血浸湿几回,早用不得了。莫不是还想让我毁去自己的袍子给你包扎伤口?”
吾弃难得被他噎住,于是怏怏地,从怀里掏出那罐药,嘴里直“嘶”个没停。
许栾被他扰得烦了:“方才上那演武场,怎么就不见你这副——矫情模样?”
他揭开药罐,清幽药香溢盖住一点血气。
许栾哼道:“……脱了那外裘,若是没看错,你身后应当也有伤。”
吾弃默了一会,问道:“当真要脱?就一点都容不得商量?”
许栾抱着药罐,横眼睨他。
吾弃叹道:“那……就有劳许小将军了。”
他自行褪去外裘,累累伤痕赫然显现出来。干涸污痂混着新鲜血液,满染在大半脊背。
吾弃泛有青白颜色的指尖捻在衣角边沿,肩颈随凝滞的气息微耸微颤,像是受到极大痛楚,他拉卷衣衫的举动缓慢而试探。
猛然一顿,许栾似乎听闻他发出两声沉重地喘息。只短暂停歇后,那双手继续向下,里衣终于被拉至腰际,吾弃的整个后背彻底暴露在许栾眼前。
被荆刺划伤的痕迹在那人后背虬结交错,重重鞭笞处,还能透过残破不堪的血肉,望见其内里森森白骨。眼见之处,尽是狰狞破损,难得挑出一块好皮肉来。
许栾瞳孔剧烈收缩,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用“矫情”一词来形容这人,简直是极大的污蔑。
“你、你你你——没死还真得夸一句命大。”
许栾这话说得也不怎么好听。他舀了一捧药膏敷在吾弃背后,讥嘲道:
“怎么,吴府现在已经穷到连郎中都请不起了?”
吾弃抱膝将头埋在臂弯里,听到这句话才蔫着回:“是是,所以才叫我来太学院找许郎中瞧瞧。”
“贫嘴。”
许栾一边同他插科打诨,一边又仔仔细细地给人上药:“不如先找郎中治治你脑子里灌进去的水,走路都晃着响。”
吾弃被他逗乐了,闷在怀里笑半天。
“别动,”许栾又抹了层药在他身上,“药擦不匀了。”
微凉的膏药随着许栾的指腹,很轻柔地摩挲在他后背,吾弃突然抬起脑袋,敛了神色,认真道:
“许小将军,你为何要帮我?”
他问的太突兀,许栾刚拾起的包扎布条差点就没拿稳,险些落到那地上。
“吴许二氏,在朝堂上争得有多不可开交——你我也都心知肚明。”
许栾反问:“那你呢?”
“你又为何要拦住我的车马。”
这回,许栾的目光不再避开,反而直直射向吾弃,意图从中瞧出些什么——可惜吾弃的眼眸太深,许栾瞧了许久,也只看出自己朦胧的倒映。
吾弃抿唇,不答。
于是许栾继续手上的动作,将那布条一圈一圈缠绕到吾弃腰上,掩住那些伤痕。
“因为,”许栾道,“你看起来,有些可怜。”
……
许栾给他处理好脖颈处的刎伤后才离开。临走时,还不忘给他叫了个轿子。
“你说得对,吴许二氏多有不合,再让人看到你我共乘一车,委实不妥。”
许栾如是说道。
于是吾弃上了轿子,倚在轿中沉沉吐了一口气。
太可笑。
他吾弃,又何曾可怜过?
待日后自己屠戮无辜、叛国投敌了,倒叫那许栾看看,吾弃绝不可怜,单单只是可恨。
敷过药膏,身上忽冷忽热,血却是很好止住了。看起来,这许小将军给他用的,还不是一般的药。
这才一日,他便欠了这小将军一手帕、一共乘、一良药之恩。
“如何偿还得了啊……”
吾弃摇头直叹。
接下来几日,吾弃倒是不作妖了。将洗净的帕子归还予许栾,又恢复到从前那般敬而远之的疏离状态。
三皇子有好几次八卦:“那日比试后,你与那许栾到底——”
吾弃轻咳,笑眯眯打断道:“三殿下,臣尚有几处功课还不甚明白。”
“别别别!我也不知道。”
三皇子当即撇干净他的好奇心,转头找其他世家子弟玩去了。
吾弃有时也觉得,这三皇子看着童稚无邪天真烂漫,他的母妃竟在暗地里,同吴岱密谋夺权,真挺不可思议的。
当然,吾弃也不会真就认为,三皇子只是个单纯而不谙世事的小公子。能挑动夺权的腥风血雨,这三皇子必不能独善其身,也绝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
吾弃心知,自己谁也信不得,谁也轻看不得。
转眼间,便是那冬狩之日。
暮云笼罩,雾弥林间,景色苍茫清幽,雪如霜洒无垠千里。
吾弃一袭玄衣劲装,紧袖暗纹,系佩素装革带,腰身收紧线条凌厉,端得是冷冽孤傲。他将墨发束起,只用绛色发带笼紧,好似昏沉夜半缀着的一簇火。
十余岁的少年,身姿挺拔气质如松,浓墨似的,衬在皑皑白雪间着实是太显眼。他独独站在那,便吸引来不少目光,就连许栾也忍不住多看上那么两眼。
身旁的太子便道:“吴岱将军之子吴弃,与你同窗,可认得?”
许栾道:“不熟。”
太子微微颔首:“不熟也好,行不同不相为携。”
“只是多少有些可惜,如此青年才俊,偏偏是那吴氏之人,与你我都无缘无分。”
许栾俯身称是,心里却不由念起自己好生叠放在胸前的那抹帕子。
那日吾弃还予他时,已经洗得干干净净,连一星脏污都瞧不见。上面还余留一息浅淡的,宛如吾弃身上的那股清雅微香。
雪如沙似的,踩在靴底窸窣作响。
许栾眨了眨眼,不愿再想这档子事,便将注意全然放到了这样稀疏平常的事情上来。
太子还将目光投落在吾弃身上,没多久又不免慨道:“当真是长得不错。吴老将军能生出这么个俊俏儿子来,也算得运。”
于是许栾又忆着那日轿厢,那人虽然脸色惨白,病骨羸弱,可面容当真好看得紧,就算是蒙了层病色,也依旧惊艳——
骤然回神,许栾连道不对,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眼见那太子意犹未尽,还要再开口,许栾率先挑起来话题:“殿下,臣为您择猎箭。”
二人便去那弓弩前拣选。
而吾弃这边,也一直在观察许栾和太子的动向。
据他所知,此行狩猎几位皇子各自为营,许栾随太子左右,寸步不离。
冬狩之争,以猎物体积大、数量多、种类繁者为胜。因而几位皇子分选行径,各入深林猎场。
如此一来,太子一行人必有落单之时,而吴氏与那三皇子一派,早在林中布下天罗地网,只待太子入杀局。
此等阴谋险计,吴岱便是连他这个嫡子,也不曾透露过一丝一毫讯息。因而吾弃须得提起十二分精神,时时注意,切莫疏忽大意令那命书上的任务误败。
好在除却那脖颈上,他曾由自刎留下的剑伤,吾弃身上的荆痕在命书和那药膏的疗愈下,已是好了个七七八八。
如今身体已无大碍,又多少从吴岱那儿探来点内情,想来,应该是不会出太大岔子。
吾弃掂了掂手中弓弩,蓦地垂眸。
而眼下第一步,是要先将那太子与许栾,逼至绝境。
①解释一下,担心有小可爱会误解。
这里小将军并非将阿弃与小倌类比,而是他觉得阿弃唤人“许公子”太暧昧,好似在与自己调、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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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冬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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