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
乌唐明光六年,夏。
问政山上正是草木葳蕤,绿意疯长的时节。一个身材健硕的男人背着竹篓,手持镰刀,划拉开眼前被一人高野草遮蔽的山间小路,艰难往山上的山鬼祭坛走去。
乌唐的夏日没有祭祀活动,而这条山道只通往山鬼祭坛,烈日下,男人的身影渐渐隐于茂盛的野草之中。
此时,山鬼正卧于祭坛边一株古樟斜伸出的枝上假寐,那树枝斜斜往下,枝丫尽头的一簇绿叶与山溪将贴未贴,衬得那叶片格外翠意盎然。
这几个月没有人来,山鬼乐得清闲,正生出些闲愁之际,她感受到了凡人的气息,随即隐去身形。
那古樟的枝条微微颤动了一下,终于点到了溪水。
只见那男子来到山鬼祭坛,将背篓拿下,摆上丰盛祭品,又谨慎地在山鬼祭坛四周张望着转了一圈,确定没人后,跪下开始说话。
“山鬼大人在上,小人是歙州城内朱家巷的朱老三,做石匠的。今日贸然前来,献上供奉,还请山鬼大人见谅。”
那男子重重磕了一个头,良久才直起上半身,继续自顾自说道:“去年年初,北郊富户江员外家要修一口新井,寻了小的,许诺不少银两。小的收钱自然尽心尽力办事,第二日就带着伙计去江村挖井,没料到...”男子的身体开始抖起来:“隔日夜晚,小人正酣睡间,被一蒙面男子唤醒,交予我一铁盒,让我在修葺井壁时,将此物偷偷砌至井底。”
那男子抖得更加厉害了,声音也不再连贯:“小的,小的本该拒绝,可那人拿出一锭金子,并言说事成后还有更多,小的以后可不必再做这卖命的力气活,那可是金锭!”男子重重说出最后一句,有些力竭地似的躬下了脊背。
然而,回答他的只有四周的蝉鸣,和山溪撞击山石后清脆的叮咚声。
“小的知道自己鬼迷心窍,年初,得知江员外病重,还追悔莫及过一段时日,可是不久后听说他已痊愈,便不再去想,以为此事已经过去。没料我的娘子在三月出意外故去,如今我的儿子也重病不醒。山鬼大人,求山鬼大人显灵保佑我儿醒来,小的自知罪孽深重,愿以命换命!”石匠又重重磕了三个头,磕得额头前的青苔上满是血迹。
祭坛中狂风大作,打翻了石匠摆上的祭品,但祭坛外却无一丝风动。
“以命换命?你可知此话分量?”石匠耳旁响起一女子低沉却清晰的声音。
石匠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身子虽仍在发抖,却依旧磕头如捣蒜,沉重的撞击声在风中显得有些闷沉,嘴里喃喃道:“我愿以命换命!求山鬼大人成全!只要我儿平安无事。”
狂风仍然在继续,女声继续问道:“你口所说那口井,现在何处?”
“在,在歙州城北郊江村,江员外祖宅——七间楼,最西面的那口井,井边有一株白梅。”男子断断续续说着,风往他口中与眼中灌去,已经看不清眼前。
那风却骤然停了。
“回去吧,你的命,自有人取,我要不了。”那女声幽幽道。
“那,我的孩子...”石匠战战兢兢地问道。
“明日送去竹枝书院即可,不必再来接了。”
“小的叩谢山鬼大人!”石匠喜极而泣,有些悲壮地又叩了三个响头,往山下而去了。
...
————
江村西面悬崖之上。
“黑衣人让石匠所行的,可是厌胜之术中的咒杀?”沈玉有些不确定地问道,她很少去了解这些巫术。
“是很阴毒的法子。”山鬼难得认真道:“此人仅以少量银钱引诱,借石匠之手行害人之事,让石匠白白丢了一条命,”她眼底神色晦暗不清:“自然,也是他贪心不足,罪有应得。”
“只要取得那锁魂之物,再用我爻月族法器化解之,怨魂可破。”沈玉皱眉道:“只是原来那位江员外的怨魂十年前就被锁井底,现在这位又是谁?是何相貌?功力又如何?”
山鬼没说话,两人静默间,只听得山风吹过松林的呜咽声,此时,正南方一轮圆月从云层中露脸,清辉洒向山顶天池,沈玉觉得自己的剑有些蠢蠢欲动。
山鬼此时斜了沈玉一眼。过了一会儿,才又开口:“我也不知,只是这阵,既能屏去生人气息,又能吸纳生气,必与长生有关。且凡人进入并不会触动阵法,这阵的防御是专门针对你我这类...”山鬼顿了一下,玩笑般上下打量了一番沈玉,皮笑肉不笑地接着说:“怪物的。”
沈玉没有理会山鬼,抛下句走了,就往山下飞去。
她决定先回去与师父、章乾等人商量对策,按照目前这个情形,程尘既然被带走,应当不会立刻被夺取魂魄,眼下还有时间布置。
嗯...在这之前还要先去看一下小杨梅,免得她担心。
————
二更天,杨玫被睡眼朦胧的明月强硬地要求上床休息,还吹熄了床头的灯。
明月的原话是:“小姐还在长个子,怎么能日日晚睡?不然我告诉夫人去。”
“行行行,你熄灯吧,我睡就是了。”杨玫往被子里一钻,听着明月下楼的声音后,立刻掀开了蒙在脸上的被子。
她心里实在焦急,先是辗转反侧了一番,又闭上眼,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周围的动静,失望。实在是太安静了,师父怎么还没回来?唉,急得在床上打滚。
沈玉来到杨玫房间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有个小东西在被子里不老实地翻来覆去,不一会儿又整个人将被子卷作一团,很是热闹,就是没睡觉。
“还没睡么?”沈玉拍了拍杨玫鼓鼓囊囊的被子。
“师父!你回来啦!”杨玫闻言,登时坐起来了,整个头乱糟糟的像鸡窝,她没理会,继续忙不迭地问:“今天怎么样?查出什么来了么?你没受伤吧?程尘找到了么?”
沈玉:“......”这么多问题,你让我先回答哪一个。
杨玫:“...师父我是不是问题太多了?”
沈玉哑然失笑,温和地说:“没有,只是在想先回答哪个。此事较复杂,与江村的江员外有关......”
......
与杨玫大致解释了一番后,杨玫想了想说:“既然江村师父你和山鬼大人都没办法进去打探情况,不如让我去试试,说不定可以见到那位冒充的江员外。”
“不可,”沈玉断然拒绝道:“虽然你现在与常人无异,但也不可掉以轻心。江村现下凶险异常,那江员外,无人知晓他的身份,也不知其功力深浅。你还是在家待着,等我消息。”
“哦...”杨玫瘪了瘪嘴。
“明日让明月陪你去上学,师父这两日不在,万事小心。”沈玉让杨玫躺下,给她掖好被子,就起身离去了,今晚她还有许多事要去办。
————
次日,竹枝书院。
今日山鬼心情似乎愉悦不少,教念了百家姓,又是照例抄书,问答。
课间,汪皎来找杨玫说话,谈到才出现一天又没在的程尘,汪皎一边用手指卷着头发,一边说:“这程家的小公子,和你一样,开蒙也晚,城里人都说他常年病着,因此不好来上学,如今看来还真是,昨天来了一天,今天又不见了。”
杨玫心里有事,没心思接她的话。突然想到汪皎家是开布行的,便问道:“阿皎,你家的布匹,可卖去过江村?”
汪皎一听,顿时来劲了:“当然!江村是我们这数一数二的富庶村子,他们那要的布,我们都是送上门给他们挑的。”汪皎一挑眉,继续说:“这还得亏是我们汪家布行才能做得起的买卖,人家常年长安城里做生意来来往往的,有见识,别家的布他们还看不上呢!”
杨玫继续追问:“那江员外家,你们可送过?”
“七间楼吗?送过送过,他们家尤其有钱,这几天还订了一大批布要送过去呢。”汪皎有些得意地说:“而且我们家...”
“阿皎!”杨玫打断她的话,有些急切地问:“阿皎,你们下一次是什么时候送?能...能带上我一起去吗?我早就听说过七间楼是江村最富丽堂皇的宅子,想去看看,行么?”
“你...”汪皎有些狐疑地盯着杨玫道:“真的要去?那七间楼我去过,其实也挺普通的,就是比其他宅子高了些罢了。况且你们杨家,也不差吧?”
“我想去,”杨玫摇着汪皎的手臂:“阿皎,你就带我去一次吧。”
“好吧好吧,既然你都这么求我了,明日也不用上学,就带你去看看吧。”汪皎有些不自然地说:“只是,那江员外据说脾气古怪,你装作我家里人进去了,可千万不要乱跑。不然得罪了那个脾气古怪的人,我也要被我爹骂。”
“好!多谢。”杨玫开心地抱住汪皎。
“明日辰时到我家铺子来,我与你一道去,这样我也放心些。”汪皎说。
“好!”杨玫心里想,就跟着去看一眼,万一真的能找到什么线索,也算帮了师父。
这章里提到的咒杀,灵感来自清代叫魂妖术泛滥全国的事件,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去看看《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这本书,,还蛮有意思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咒杀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