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是某一日深夜离开的。
那天晚上月色也很好,杨玫与沈玉在桃花树下坐着,明月送来白瓷梅子汤,碎冰碰壁叮当作响[1]。
夏夜余温中的风送来远处荷花的香气,杨玫摇着小扇,时不时地起身去池边看鱼。
沈玉院子里的池子只有一汪很浅很浅的水,养些柳叶般的小鱼儿,杨玫图凉快,把手伸进池子里,小鱼便在她的指缝中游来游去。
沈玉见杨玫这般坐不住,有些无奈地浅笑着说:“梅子汤里的冰都要化了。你这样,倒让我忆起幼时的自己。”
“小时候的师父么?我想听!”杨玫顿时来了兴趣,甩了甩手上的水,跑到沈玉身侧,端起碗喝了一口汤,目不转睛地看着沈玉。
“幼时...”沈玉左手指尖虚托着下巴,仿佛陷入回忆:“其实也记不太清了,那时的夏日京城十分酷热,母后便会带我来歙州城这边避暑。”
“到这么远的地方来避暑么?”杨玫有些惊讶:“沿途避暑的地方那么多,怎么偏偏选这里?”
“如果御剑的话,京城往返歙州也不过半日。”沈玉轻轻敲了敲杨玫的额头:“至于为什么选在歙州城,应是我母后年幼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在这里居住过,有些念想吧。”
“对哦!师父是仙人!”杨玫笑了,和沈玉相处的时候,她总是会忘记沈玉和她的不一样,也许是沈玉从未让她见到过那些危险的场景吧。
“不是仙人哦!”沈玉有些好笑地接着说:“那个时候,在歙州城,我们有自己的行宫,只是比较隐秘,平民并不知晓。当然,现在已经夷为平地了。平常母后一有空,便带我去城东的山鬼祭坛找青枝——”见杨玫露出疑惑的表情,沈玉接着解释道:“就是山鬼。”
“原来山鬼的名字是青枝,”杨玫恍然大悟:“怪不得书院叫竹枝书院呢!咦——那也不对啊,”杨玫说:“为什么不直接叫青枝书院?难道山鬼喜欢竹子?”
沈玉一怔,没有说话。
她一直不喜欢山鬼,从小时候就开始了,也许是因为她对母后也是一直这样爱搭不理又时时撩人的态度,让她反感至极,因此从不愿去想有关她的任何事情。
“师父...你还没和我说在山鬼祭坛的时候发生的事情呢。”杨玫出声,沈玉猛然间回过神来。
“山鬼祭坛...”沈玉的声音有些发紧:“那个时候,我们在山鬼祭坛,你可能没有去过那里,这祭坛上方有一天然泉眼,没有往下挖成井,泉水就往祭坛下自流成了一条山溪。”沈玉望向桃花树下的池塘,说:“大概就像这池子一般深浅,溪水很清澈,里面也有些小鱼,长不大的那种,在里面游来游去。”
“山鬼时常会坐在溪水边的一棵古樟树伸出来的树枝上,钓鱼。”
“钓鱼?!”杨玫有些吃惊。
“嗯,钓鱼。”沈玉轻声说:“我那个时候年纪小,也会用手在溪水里逗那些往来的鱼,和你一样。”
“山鬼不喜被人打扰,母后来了也与她说不上几句话,”沈玉说:“但也没见山鬼钓上来过半条鱼。”
“山鬼不喜欢师父的母后么?”杨玫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也不知,只是...”沈玉声音突然变得有些低沉:“母后喜欢白梅,有一次打趣说想在山鬼祭坛的溪水边也栽一棵,当时便挥手做法植了一棵上去...”
“然后呢?”杨玫追问。
“那树...当时就被山鬼砍了。”沈玉说:“那是母后去世前一年。”
白梅...杨玫恍然间想起第一次听山鬼讲学时,她望着窗外的,好像就是一株梅树。
山鬼与沈玉的母后之间...
“师父...你”杨玫话还没说完,沈玉打断了她,面色沉静地望着杨玫:“阿玫,今晚我便走了。你,也该睡了。”
“哦...”杨玫闷闷地应了声。
————
杨玫内心五味杂陈,因为今晚沈玉与她说的那些陈年旧事,更因为沈玉要走。甫一躺上床,看着灯光下沈玉清冷的侧脸,杨玫不知哪来的勇气,脱口而出:“师父,今天能不能陪我睡一会儿?就等我睡着就行...”
沈玉正给杨玫摇着扇子扇风的手顿住了,迟疑了好一会儿才说:“...好。”
师父真的答应了?杨玫有些不可置信,身子却很诚实地往床里面挪了挪,但闭着眼不敢往沈玉那边看,心里暗骂自己脑子真的是发昏。
不一会儿便觉得身侧躺下了人,鼻尖开始萦绕的是比往常更加易于捕捉到的松木香...
“阿玫...”沈玉的声音好近,杨玫听到了自己胸膛快速的心跳声。
“啊!”杨玫低低地惊呼了一声,没回过神来,就被沈玉轻柔地揽进怀里。
“快睡吧,小东西。”沈玉带着安抚意味的声音在头顶轻轻响起。
“嗯。”杨玫壮起胆子往上看,见沈玉竟也在看她。见杨玫明亮的眼睛望过来,沈玉嘴角的弧度弯了一些,眼睛好像月光下被拨乱的池水。
好像世间所有的温柔都比不过这一眼。
真好,杨玫想,她又一次被沈玉抱在怀里了,这一次,是清醒的,她甚至能听见沈玉平缓的心跳声。
“闭眼,快睡。”沈玉把下巴轻轻抵在杨玫的头顶,拍了拍杨玫的背。
“好。”...
————
见着杨玫睡着,又默默凝视她的容颜许久,沈玉才吹熄了灯,轻轻带上了门,与守在门口的雪雀交代了几句,悄然离去。
黑暗中,杨玫缓缓睁开眼,她知道师父走了,巨大的孤独感瞬间像一张网笼罩过来。
她突然想起两人刚认识时,那个时候沈玉还总穿一身脏兮兮的胡服,一直沉默地坐在马车前赶车。
偶尔杨玫掀开车前帘,沈玉察觉响动侧过脸,杨玫便看见大片的雪沾在她蓑衣领口露出的间色毛领上,北风夹杂着雪花呼啸而过,衬着她莹白的肌肤和冻得有些红的鼻尖,一点都不像个公主,却美得格外惊心动魄。
当时在风雪中望着格外冷冰冰的眼神,在经过了冬、春、夏后,逐渐融化,开始变成柔软清澈的水波。
师父再见,明年桃花开的时候再见。杨玫在心里默默地说。
倘若这世间真的有神——神啊,我能不能快些长大呢?
————
次日。
杨玫有些心不在焉地起床,梳洗,去沈玉的院子里给桃花树浇水,去书院上学。
身侧的人变成了雪雀,雪雀已化成沈玉的模样,周围的人都浑然不觉沈玉已经离开歙州城。
那日午后,汪皎邀杨玫去后山玩耍,杨玫提不起兴致,无奈汪皎一再央求,只得勉强打起精神来与她同去。
汪皎带杨玫走上书院后一条蔓草丛生的的羊肠小道。
“阿皎,这是要去哪?”杨玫用手肘拨开眼前的高草,午后的蝉鸣声愈躁,虽然头顶古树参天晒不着什么太阳,杨玫还是很快就热得浑身是汗。
汪皎走在杨玫前面,神秘兮兮地回头说:“你知不知道山鬼祭坛?”
“什么?山鬼祭坛?你是说,我们现在要去的地方是山鬼祭坛?”杨玫喊了出来。
“嘘!小点声!”汪皎伸手作势要去捂杨玫的嘴。
“不行,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杨玫有些生气,转身就走,她知道山鬼是真实存在着的,不像外面世人以为的那样,只是一个象征性的土地灵神,况且山鬼那脾气...光是想想,杨玫在燥热的空气中,都觉得遍体生凉。
“阿玫——”汪皎赶忙拉住杨玫,撒娇哀求她道:“前面就到了,你就陪我去一去,我听人说,山鬼祭坛最近很不太平,有人曾在电闪雷鸣的晚上,看到过一位红衣红伞的女子在祭坛中央漂浮,很是吓人!”
“你!”唉,杨玫真是服了汪皎这旺盛的好奇心,平常人听说这些奇诡之事都是避之唯恐不及,偏偏这汪皎是天生奇人一位,哪里出怪事往哪里跑,只是山鬼平常从不撑伞,汪皎口中所说的祭坛中央撑伞的女子,究竟是谁?
山鬼这几个月都未出现过,是否与此有关。杨玫内心暗忖,想着回去请雪雀传信给沈玉将此事说上一说,想及此时,杨玫终于松口:“好吧,不过需得小心谨慎,只看一眼就走。”
“好!”汪皎悬着的心放下来,又大喇喇地往前走去。
哗啦啦——
声音由远及近,还有水流撞击石块的声音。
是山溪声,看来快到了,杨玫心想。她忙拉住汪皎说:“你之前来过么?”
“...没有。”汪皎老实地说。
杨玫心里哀嚎一声,道:“...那你现在蹲下来,不要再发出声音了,跟着我慢慢往前走,应该就是前面了。”
杨玫小心翼翼地扒拉开眼前茂盛的野草,只觉得冷汗直冒。
就看一眼,马上就走,这个念头支撑着她,杨玫轻微地挪动着身子,汪皎在她身后扯了扯她的衣角。
“怎么了?”杨玫回头轻声问。
汪皎捂着嘴,用手指了指斜对面,杨玫眯着眼望过去。
透过层层细细密密的草叶,隐隐约约地看见前面好像有两个人?
杨玫努力往前探着身子,想再看清楚一些,其中一个人突然转身。
怎么会是他?!
[1]《忆王孙·夏词》宋·李重元
小剧场。
灵鸟叽叽喳喳落到沈玉的掌心。
是雪雀的信。
第一张是雪雀写的:阿玫今日,起床迟了,因此出门迟了一刻钟。为了给桃树浇水,迟了一刻钟。在潘家酒楼排队等了一会儿新出炉的酥饼,迟了一刻钟。路上碰到汪皎,聊天又迟了一刻钟。总计迟到了半个时辰。
第二张来自阿玫:师父!雪雀说我也可以给你写信,虽然我不知道她写了什么,但肯定告了我的状吧!但我想和你说的是,今天的天气很好,小树也有好好长大,我最近还和舅母学了怎么刺绣,至于绣的是什么,等师父来的时候,再送给你吧。
沈玉看完,几不可闻地笑了。她没有将信笺碾碎,而是收入掌心,再握紧。
再次谢谢阅读谢谢喜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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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青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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