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消毒水的气味被夜风搅散些许,林叙白跟着沈榆川拐进医院后巷。月光泼在生锈的消防梯上,沈榆川的校服下摆沾着青铜锈斑,随脚步晃动时像片枯萎的荷叶。

"这里。"沈榆川掀开废弃车棚的油毡布,青铜冷光刺痛了林叙白的眼睛。半人高的雕塑残片堆成小山,断裂的常春藤浮雕里嵌着齿轮零件,月光流过凹槽时发出幽咽的回响。

沈榆川的指尖抚过残损的鸢尾花瓣:"三年前我偷了校办厂的边角料。"他的指甲缝还留着青绿色铜锈,"每天翻墙进来铸造两小时,直到..."

尾音被卷闸门撞击声切断。林叙白看见阴影里走出个佝偻身影,老式工装裤上别着铸造车间的铜质工牌。老人举起应急灯,昏黄光晕里浮现出与沈榆川相似的眉眼。

"小川又带同学来看你爷爷的烂摊子?"沙哑笑声震落梁上的积灰。老人踢开脚边的青铜残片,露出半截铭文模糊的基座——"一九五八年沈氏铸造厂"。

沈榆川突然蹲下扒开废料堆,拽出个沾满油污的帆布包。拉链卡住的瞬间,青铜碎屑雪崩般倾泻,叮叮当当滚出枚生锈的齿轮徽章——正是他参赛作品《齿轮与花》的核心构件。

"当年你爷爷在厂里搞什么艺术铸造,"老人用鞋尖拨弄着齿轮,"差点把全家饭碗砸了。"他突然扯开衣领,锁骨处狰狞的烫伤疤蜿蜒如青铜熔流:"七三年那炉铜水,本该浇注防空零件..."

沈榆川的校服口袋突然传出蜂鸣。他摸出枚青铜怀表,表盖内侧錾刻的常春藤纹路正被铜锈蚕食。林叙白瞥见表盘玻璃的裂痕里夹着张泛黄纸片,隐约是"第七届艺术展入围通知"的字样。

"我妈的嫁妆。"沈榆川拇指擦过表壳上的家族徽记,"当年爷爷私藏艺术模具,奶奶把它熔成三十七个银齿轮。"他忽然将怀表按在最近的青铜残片上,严丝合缝的咬合声像声呜咽的叹息。

急诊室的蓝光刺破夜色时,林叙白终于看清那些"边角料"的真容——每块残片都暗藏半个齿轮,断裂处呈现出被暴力破坏的崭新创面。最底层的青铜板上,常春藤浮雕里嵌着半枚带血指纹。

"我爸上个月发现的。"沈榆川的声音像生锈的轴承,"他抡起大锤的时候,这块板子划破了手套。"月光爬上他颤抖的腕骨,烫伤疤在青铜冷光中愈发清晰。

林叙白弯腰拾起块冰凉的残片,指腹突然触到细微凸起。翻转的瞬间呼吸停滞——斑驳铜锈下,1917年的日期标记旁,赫然刻着他曾在沈榆川速写本上见过的藤蔓纹样。

"这是..."

"我爷爷的毕业作品。"沈榆川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栅栏状的阴影,"抗美援朝时被熔成炮弹壳,他在病床上凭记忆重铸了七次。"

远处传来查房护士的呼唤。沈榆川将帆布包塞回废料堆时,林叙白注意到他后颈新添的擦伤——和青铜残片上的血指纹如出一辙的月牙形。

回病房的走廊格外漫长。沈榆川突然在防火门前停住,从裤兜掏出个青铜小盒。开启的瞬间,林叙白闻到干涸的油画颜料气息——盒内天鹅绒上躺着支折断的狼毫笔,笔杆刻着"沈长庚1953"。

"爷爷的画笔。"沈榆川的指尖抚过裂痕,"他临终前让我爸转交,说沈家人骨子里流的不是血..."尾音消融在突然响起的监护仪警报中。他们冲进病房时,看见季殷正攥着半张泛黄的图纸,输液管在空中划出凌乱的弧线。

图纸上是青年时代的沈父,站在未完成的青铜雕塑前微笑。林叙白突然认出那尊雕塑——此刻正躺在校办厂废料堆最底层,常春藤缠绕的齿轮中央,缺了朵带血的鸢尾花。

晨光穿透重症监护室的百叶窗时,沈榆川正用棉签蘸着温水给父亲润唇。林叙白看见他手腕内侧的烫伤疤在阳光下泛着青铜光泽,像条盘踞在皮肤下的金属蛇。

"他年轻时也拿过冶金竞赛金奖。"沈榆川突然开口,棉签在杯沿磕出细碎声响。林叙白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床头柜抽屉半开着,露出半截蒙尘的奖杯,底座上刻着"季殷1992"。

护士推着治疗车进来换药时,金属器械的碰撞声让沈榆川浑身紧绷。林叙白注意到他无意识地将手伸进校服口袋,指节隔着布料凸起——那里藏着从废料堆捡回的青铜残片。

"我去买早餐。"沈榆川猛地起身,输液架上的葡萄糖瓶子晃出细碎光斑。他经过走廊消防栓时,不锈钢镜面倒映出后颈的擦伤,和废料堆青铜板上的血指纹同样泛着青紫。

林叙白跟到住院部后门时,正看见沈榆川蹲在玉兰树下。他握着青铜残片在泥地上划出凌乱线条,晨露在铜锈表面凝成细密水珠,顺着常春藤浮雕的沟壑滚落。

"这是你爷爷最后重铸的那件?"林叙白蹲下身,指腹抚过残片边缘的波浪纹。

沈榆川的睫毛颤了颤:"五八年大炼钢铁,他偷偷把厂里最后半斤青铜藏进裤管。"泥地上的划痕渐渐显出船帆形状,"抗美援朝时的运输船触雷沉没,他在野战医院用炮弹壳熔了枚船锚。"

早查房的通知广播惊飞了树梢麻雀。沈榆川突然用残片尖端刺破指尖,血珠渗进青铜锈蚀的孔隙:"去年我在校办厂找到它时,父亲正在熔毁最后一批艺术模具。"

林叙白看着血珠在铜绿表面晕开,忽然想起上周物理课讲的金属结晶结构——那些六方晶格此刻正裹挟着两代人的执念,在晨光里无声嘶鸣。

重症监护室突然传来仪器警报。他们冲回病房时,季殷正挣扎着要去扯氧气管,枯瘦的手背上凸起的血管像老树根须。沈榆川扑过去按住父亲的手腕,青铜残片从口袋滑落,在瓷砖地面敲出清越的颤音。

"小川...画..."季殷的瞳孔在氧气面罩后收缩,目光死死盯着地上那枚青铜残片。沈榆川浑身僵住,看着父亲颤抖的手指在床单上划出断续线条——分明是常春藤缠绕齿轮的纹样。

主治医师带着镇静剂冲进来时,林叙白弯腰捡起青铜残片。翻转的瞬间,他看见底部有道新鲜的凿痕,露出内层未被氧化的金属光泽——那里藏着一行极小却清晰的手刻字:"给未来的艺术家沈长庚 1958.5.4"。

沈榆川被护士推出病房时,手里的青铜残片几乎要嵌进掌心。林叙白看着他踉跄撞上走廊墙壁,石膏墙上顿时留下道带着铜锈的刮痕。

"跟我来。"林叙白突然拽住他的手腕。

正午的校办厂寂静无声,生锈的卷闸门在两人面前轰然洞开。沈榆川站在爷爷曾经工作过的铸造车间,看着阳光从气窗铁栅栏间漏进来,在满地铜屑上织成金色的网。

"在这里。"林叙白掀开防尘布,青铜船锚在尘雾中浮现。常春藤缠绕的锚身上,1917年的日期标记旁,赫然刻着与残片相同的赠言。

沈榆川的指尖抚过那些比头发丝还细的刻痕:"爷爷在牛棚里用缝衣针刻的。"他的声音突然哽住,"□□来抄家那晚,他把船锚埋进铸造车间地底。"

车间深处突然传来金属碰撞声。季殷竟拔了输液管追来,病号服在腰侧胡乱打了个结。他扶着熔炉支架喘息,目光扫过青铜船锚时浑身剧震。

"爸..."沈榆川下意识后退半步。

季殷的指尖触到冰凉的青铜表面,那些他亲手砸碎的童年记忆呼啸而来。他想起十八岁生日那夜,父亲沈长庚就是在这样的晨光里,教他在船锚背面刻下第一道纹路。

"七三年车间事故..."季殷的声音突然嘶哑,"你爷爷临终前攥着半截船锚,说沈家该出个真正的艺术家。"他的手掌重重按在熔炉残骸上,"可我亲眼看见艺术怎么毁了他!"

沈榆川突然举起那枚带血的青铜残片:"那您看见这个了吗?"他近乎嘶吼地将残片拍在船锚表面,严丝合缝的咬合声在车间回荡,"爷爷在牛棚里刻字时,用的就是您小时候削铅笔的刀片!"

季殷踉跄着倒退两步,后背撞上装模具的木箱。泛黄的图纸雪片般飘落,每张都画着齿轮与藤蔓——从稚嫩的铅笔涂鸦到工整的机械制图,时间跨度整整三十年。

林叙白捡起最底下那张泛黄的奖状:"1992年全国冶金青年创新大赛金奖季殷",获奖作品照片上是枚青铜齿轮,每个齿尖都雕着常春藤芽苞。

季殷突然发出声困兽般的呜咽。他颤抖着解开病号服纽扣,心口处狰狞的烫伤疤盘曲如藤——92年那炉获奖的青铜溶液,本该浇注成艺术展的雕塑。

暮色降临时,三人坐在车间满是铜屑的地面上。沈榆川看着父亲用纱布裹住的手掌轻抚船锚,突然发现那双手除了握锤的茧,还有长期握笔留下的凹痕。

"你爷爷刻完最后一道纹那天,"季殷的声音混着远处放学的钟声,"□□正好闯进车间。他把我塞进冷却池,自己挡在熔炉前..."他的指尖划过船锚背面的刻字,"这些纹路,是他在批斗会上用指甲生生抠出来的。"

沈榆川的校服口袋突然震动。他摸出那支爷爷留下的狼毫笔,笔杆裂痕里渗出经年的松烟墨香。季殷接过笔时,一滴泪砸在笔尖开叉的狼毫上。

夜风裹挟着玉兰花香涌进车间时,林叙白悄悄退出厂房。他靠在生锈的消防栓上,听见里面传出时断时续的交谈声,混着青铜器特有的嗡鸣。

月光爬上车间顶棚时,沈榆川抱着个木箱走出来。敞开的箱盖里躺着重新拼合的青铜船锚,常春藤缠绕的齿轮中央,嵌着那枚带血的家族徽章。

"父亲同意我报考美院附中了。"沈榆川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他说下周陪我去找美术老师补基础课。"

林叙白看着他被月光镀银的侧脸,忽然发现那两道总是紧蹙的眉峰舒展开来。急诊楼的霓虹灯牌在远处闪烁,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厂墙上,与1917年的船锚影子重叠成永不分离的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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