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妙卿一头乌发松散开来,铺在枕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心中寻思,刺绣固然靠的是绣娘的手艺,但底料和丝线的质地,真的是要紧得很。
正如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好材料,就算是天上的织女下凡,绣出来的东西也差了一层。
她叹了一口气,慢慢阖上眼睛。
棠妙卿在一处院子里走着。院中开满了各色花朵,还有一畦畦菘菜、小葱绿得喜人。
她知道自己在梦中,只是心中奇怪,不晓得这是谁家的院子。
正疑惑间,一个七八岁的小郎君“噔噔噔”跑了过来,小脸上的肉一颤一颤的。他生得圆脸儿,大眼睛乌溜溜的,穿着一身玄色小锦袍,头上还戴着个玉冠。
小郎君瞧了她半晌,挺起小胸脯,傲娇地说:“人,今儿个咱们算认识了!往后你们都不许叫我‘胖猫’,也不许唤我‘咪咪’!我有名字的,叫蛮蛮!”
棠妙卿心中疑惑更深,这是哪家的小郎君?怎么一个人在外面顽?她笑着问:“为什么你要改名叫蛮蛮呀?”
小郎君臊眉搭眼的,很有些沮丧:“‘咪咪’这个名儿不好听,外头的猫都笑话我。我更中意蛮蛮这个名字。”
棠妙卿仔细瞧了瞧他的眉眼。呦,难不成是绣坊里的狸花猫?她忍不住笑了:“这个名儿很可爱,比咪咪好听!这个名字有来处么?”
“那是自然!这是一只神兽的名字!”蛮蛮扬起小下巴,很得意,“山海经你看过没?崇吾山里头有一种神鸟,就叫蛮蛮。”
棠妙卿很不好意思了:“我才疏学浅,学识上不如你,还未曾看过山海经。”
“嗤!”蛮蛮很是不屑,“这么伟大又神奇的一部书,你竟然没有看过?”
“待我有空闲了,去一趟书肆,必定买一本来读。”棠妙卿笑着保证道。
“这个倒是不打紧。对了,你还得给我换个新碗,要好看的那种,最好碗上绘制着小鱼。”小郎君越发傲娇,绕着她转了一圈,“我如今这个碗,让素兰给磕掉了一角,每回用饭都坏了心情。”
棠妙卿笑得直不起腰来,一边笑一边说:“好好好,给你换,给你换个顶好看的。”
小郎君又叽叽喳喳地说起了一堆,这个要改,那个也不满意。
棠妙卿在梦里应得很起劲儿,忽然间,竟笑醒了。
躺在床上,回想起梦里的情景,棠妙卿忍不住又笑了一阵儿。
笑着笑着,眼泪就落了下来。
陆氏从来没有在她的梦里出现过。
天色刚泛起鱼肚白,棠妙卿便吩咐备好马车。要去芸绣轩走一趟,还得早早回来,家里也就这一辆车。
刚出大门,就见持弓正从车上下来。见了棠妙卿,忙上前行礼:“姑娘,小王爷去了大相国寺,请您一同过去。”
棠妙卿想了想,笑道:“眼下这时辰还早得很,我有事须得先去趟芸绣轩。”
持弓的脸色变了变:“这……叫小王爷久等,只怕不太好。”
棠妙卿笑了笑:“你也跟着我去芸绣轩吧,费不了多少工夫。待会儿见了你家小王爷,咱们便说,我昨夜头疼,今早起得晚了些。”
持弓脸上讪讪的,心中咂舌:乖乖,您还敢糊弄小王爷!
棠妙卿让车夫将马车赶回去,对持弓笑道:“我也不同你客气了,借你家马车一用。”
到了绣坊,天光已经大亮,素兰几个正在院子里洒扫。
“姑娘,您怎么一大早就过来了?”素兰将扫帚靠在墙上,“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棠妙卿目光在院子里看了一圈:“那只胖猫呢?”
素兰眨了眨眼:“您一大早赶过来,就是来寻它的?”她转身朝角落里喊:“咪咪!咪咪!”
胖猫从窝里探出个小脑袋,远远瞧着这边,也不动弹。
棠妙卿想了想,笑着唤了一声:“蛮蛮,到这边来。”
话音刚落,圆滚滚的胖猫四肢爪子跑得飞快,贴着地面便飞奔过来,。它围着棠妙卿的腿团团转,一边转一边喵喵叫个不停,尾巴桥的老高,就像是一根摇晃的旗杆。
素兰看得目瞪口呆:“咱们这么些日子都唤它‘咪咪’,它总是爱搭不理的。姑娘,它也是有名字的啊?!”
棠妙卿蹲下 身,轻轻挠了挠胖猫的下巴,猫儿立时眯起眼睛,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她对素兰道:“你给它寻一个漂亮的猫碗,碗上最好绘有小鱼儿。这么俊俏的猫儿,就该配个好看的碗才是。”
素兰应下了:“晚会儿我去南门那边的集市上瞧瞧,那边锅碗瓢盆、茶盘家伙的样式还多些。”她问道,“姑娘,今儿早上有红薯南瓜粥,凉瓜煎蛋,黄豆熬小咸菜,您用过饭了么?要不要在这用些?”
棠妙卿站起身,笑道:“你们自个儿吃吧,我还有事。”她转身,从桃柯手里拿过一张百合花样儿,交代道,“这是一副扇面的花样儿,你用素绢做底料,花瓣的颜色要粉白相间,过渡自然。绣线的颜色要一层一层叠上去,要绣出晕染开去的样子。叶子要有风中摇曳的姿态,花瓣、叶子、枝干上要有光影的明暗变化。针法你自个儿琢磨着用。”
素兰接过花样子,一脸苦色:“姑娘,这刚跟着刘嬷嬷学了一日,您就给这么难做的活计了。”
棠妙卿笑道:“你悟性高,我这才连夜画了一张花样儿给你。我就不信了,你昨晚躺床上没有细细琢磨去?今儿个刘嬷嬷还会过来,你内秀,脸皮儿又薄,正该要多请教她。”
素兰是有些傲气的,被棠妙卿这么一夸,心里也得意。但凡有点手艺的人都要强:“那我定要绣得像模像样些,要是绣得不好,我自个儿也原谅不了自己个儿。等做完了我给您送府里去。”
持弓在旁边看着,心里是啼笑皆非:二十出头的绣娘,被一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夸得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这要是搁在佩弦身上,你说你的,我只做我的,我自己个儿心里有数,才不听你们门外人指指点点。
也难怪,萧明德身上穿的戴的,都是佩弦的手笔,她手艺好,旁人说的话是听不进去的。持弓心里暗笑,还是外面的人心思简单些。
持弓领了萧明德的吩咐,来接棠妙卿。日头儿都升得老高了,她心内焦急只催着马夫快一些。
棠妙卿瞧着外头的银杏树,刚冒出了一点绿芽儿。到了大相国寺,山门敞开着,马车直接进去了。往日来,都是要从门口下车,走进去的。
知客僧迎上来,将她领到智源的禅房,笑道:“小王爷吩咐了,姑娘来了,直接进去便是。”
推开门,待她进去了,又轻轻合上门。
智源、净源与萧明德正在炕上坐着喝茶,三人齐齐看过来。
智源与净源坐在炕边,忙下地,站起身来,笑道:“想必这便是棠姑娘了?小王爷刚还提起,果然是气度不凡。您快请坐。”
棠妙卿赶紧回礼。她看了一圈,见屋中有两张椅子,便挑了一张坐下。
萧明德满意一笑:“你先坐这边歇会儿。”
净源亲自斟了一盏茶。棠妙卿还不曾用早饭,空着肚子也不想喝茶,抿了两口,听着他们说话。
“安南犯边,交东卫那边要打仗,这个节骨眼儿上,圣上竟然要重修福宁殿。”净源唉声叹气,“又要让寺里给他出银子,让把香火钱都交上去。他还当自个儿是太子那会儿呢?一点颜面都不顾了。”
棠妙卿听了,只当是没有听见,一心盯着杯子里的茶叶浮沉,恨不得把杯子瞧出一朵花来。
只听萧明德笑骂他:“你这老和尚,又来了!如今我可帮不了你了,你说再多也没用!先帝跟前我还能说上几句话,当今圣上跟前,我是一点脸面也没有,说不上话的。”
净源挠挠光头,嘿嘿一笑:“我就是跟您抱怨两句,没想别的。您别多心!”
萧明德笑道:“你这里香火旺盛得很,破财免灾吧。”
净源苦笑:“还能怎么办?我总不能回回都说把银子当赈灾款捐给河南、山东了?”
智源亲手给萧明德倒茶,茶汤金黄透亮:“先帝笃信炼丹之术,把身子被掏空了。实在是没想到当今圣上也开始沉迷长生不老这一套。”
萧明德端起茶杯:“丹药里头不外乎是朱砂、水银这些物件,到底是对身子有大害的,圣上不会不知道。他年纪轻轻的,竟也相信这一时的药效。”
智源叹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啊。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才是养身子的正经法子。咱们这朝,建朝至今,也不过刚七十来年,先帝虽然荒唐了些,可也没有大肆兴建宫殿,挥霍民脂民膏。”
萧惇如今穷奢极欲。福宁殿好端端的,非要花费两百多万两银子修葺一番。这么折腾,也不知道国库还能撑几年?
萧明德哈哈笑了起来,先帝当年也花了三十万两银子,烧制春宫杯盏,这事你老和尚哪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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