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从头上淋了下来,先是冰凉冰凉的,后又变成烫的。
俞木拿起洗发水,狠狠地挤了一大滩在手上,揉到头发上。小拇指长的头发从指缝间挤了出来,俞木下足了力气抓揉着头皮。
他要把自己淹死在洗发水里,腌成洗发水味的人肉果脯,从此世界上就没有俞木这个傻逼啦,只有一只洗发水味的果脯精。
水浇了下来,泡沫从发丝流到颈部,又到大臂、小臂。源源不断的泡沫流了下来,然后汇集到地漏,产生了一个小小的顺时针水流旋涡。
俞木把洗发水冲干净,累了,不去理会洗发水旁边的沐浴露。拿下浴巾,把身子擦干,围着浴巾出去了。
小林姐已经走了。
俞志辉坐在沙发上,喝着酒。俞木扫了一眼桌上和桌下立着倒着的易拉罐,哼,这家伙小半天的工资估计都吃没喝没了。
“儿子啊。”俞志辉眼神有点涣散地看着他,“小林姐,怎么样?”
俞木勾了勾嘴角:“没我妈漂亮。”
“妈的漂亮的都是狐狸精。”俞志辉“呸”了一口,“他妈的真不要脸。”
“你要脸你去把你袜子从房间里挑出来。”俞木坐到沙发上,“我也要喝。”
“不行。”俞志辉虽然晕着,但还是把剩下的半罐啤酒抓到手里,背对着他不让他拿,“小孩子不能喝酒。喝酒会变笨。”
“笨点好,傻人有傻福。”俞木伸手过去抢,“给我。”
“你小子还来抢了?不给。”
“不给也得给。”俞木装模作样抢了几下,就不动了,瘫在沙发上。
“你想你妈啦?”俞志辉看了他一眼。
“你会想她吗?”
“我想她?”俞志辉被酒呛到了,连咳了好几下,“我要是想她我就待在工厂里不出来了!我想她我就天天看她和黄腾远那个老王八出去进来出去进来了。”
俞木抬眼看着他,笑:“所以你出来跑外卖了。”
“那个女人不是什么好东西。”俞志辉骂道,“老子现在出来跑外卖,赚得比以前还多!你说,没了我那个臭婆娘养你啊?”
“是是是。”俞木长长的吸了一口气,鼓足了勇气:“你有再见到她吗?”
俞志辉在那一头,不说话了。两个人没有再说话,就沉默着。
良久,俞木站起身:“我先去睡了。”
“那婊子现在过得可好了,我之前去取餐时碰到了。”俞志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暑气逼人的夏日,俞木是冰着身子睡着的。
他居然做梦了。
他又回到了四年级的那个暑假,那个漫长的令人痛苦的暑假。
他躲在自行车棚里玩捉迷藏,视线穿过一个个高矮不一的自行车垫,警惕地看着外面。
爸爸今天居然这个点就下班了。
平时爸爸在工厂都是晚上八点半才回到家的,今天真是稀奇了。
“赵璇你他妈又要跑去找哪个男的啊!”爸爸的吼声,把自行车都震得抖了抖,俞木有点害怕,就往后挪了一小步,屁股却又顶到了后面的自行车。
他的妈妈,他美丽的妈妈,站在那儿,一句话也不说,也许她说了,但妈妈说话和小区里的那些泼辣阿姨比起来,跟蚊子嗡嗡差不多,说了他也听不见。
妈妈还是如此的美丽,站在灰黑的水泥地上,亭亭玉立,像一只美丽的白天鹅。
“他妈的你说话啊!”爸爸居然一个箭步走了上去,“啪”,一巴掌,打在了妈妈的脸上。
赵璇捂着脸,绕过俞志辉,想走过去。这时,俞木才发现,妈妈背了个他从未见过的包。俞木缩在自行车后面,心中比平时看爸妈吵架时多了一些不安。
都说他们这些小屁孩的感觉最准了,他却一点也不希望自己此刻的不安会印证。
俞木从自行车之间冒出头,看到远处抓人的大哥已经带着两个被抓到的小屁孩来到了这边,来看看到底是什么动静。
“你说!你是不是一直跟他有一腿!啊?说话啊!”俞志辉的大手直接把赵璇拽了回来。俞木从远处看,看到妈妈正用力地挣脱,瘦弱的身体紧紧地绷着,像一只马上要发射的利箭。
俞志辉再次扬起了手。俞木头缩了回去,不想再看到妈妈被打的场景了。
爸爸高大的身躯,他曾经多么引以为傲,骑在爸爸的肩上高高在上看着站在地上的其他小伙伴曾经是他最喜欢的游戏。然而,在这一刻,他是多么畏惧父亲的高大、魁梧,因为,那会把母亲衬得更加脆弱、不堪一击。
“老俞,我说啊,你们夫妻一场……”26号楼一楼的蔡老头站了出来,想说点什么。
“他妈的鬼知道她是不是结婚前就已经和那男的有一腿了!”俞志辉气愤地说道,“他娘的……”没准孩子也不是他的,是其他人的种。
小区里的大爷大妈眼神各异,但都砸吧出了这层意思。
付子浩和那两个小鬼头也学着大人样装作深思,但是眼里一看就没货,一点不能理解这些大人的事。
俞木也没砸吧出这层味,他不知道爸爸口中的那个他是哪个男的。肯定不是爸爸自己,也不是他,老破小区里这些房子都买不起的租户估计也不是,那会是谁呢?也许是一个真正的百万富豪,只要动动手指,就能把妈妈从他们身边带走,就能让十年以来一直紧紧依靠在一起的一家三口分崩离析。
他听到了,打斗声,或者单方面的打击,还有哭声,远远的他并不能听得十分清晰。还有那群大爷大妈的议论声、劝架声、叹气声,还有不停歇的脚步声。
他又探出头来。
妈妈不见了。
爸爸也不见了。
大哥和那两个倒霉的小孩倒还在。付子浩进到自行车亭里了,还喊着:“俞木!俞木!你爸妈走啦,你还不出来!”
他是捉迷藏最后的赢家,他在自行车亭躲了很久、很久……
梦终于结束了。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俞木知道自己现在睡得很香,梦已经结束了,不美好的回忆已经结束了,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第二天早上,很奇妙,他居然还能醒来。
他居然没直接睡死在床上。
人应该不能睡死在床上吧?
说不定呢?
他伸手够到手机,拿过来,解锁,点开浏览器,搜索栏输入“人会睡死在床上吗?”。跳过大段的文字,俞木大概了解到了,人是可以睡觉睡死掉的,只要在睡觉时发生睡眠窒息、心梗、脑梗等,就会导致死亡。
也许是因为昨天睡觉时做了梦,血管里的血太活跃了,没堵住,所以才没睡死。一个生物课经常性不听讲的初中生给自己了一个听上去十分合理的解释。
没睡死,但确实睡得有点晚了。俞木瞄了眼屏幕左上角10:55的数字,唉,今天得放串串鸽子了。
我超有实力:今天不舒服,不去了。
我超有实力:是不是被你传染了。
我超有实力:你好点没?
俞木哒哒哒地打字,心里却开始嘀咕:这家伙没事吧,千万不要过几天就多出了一个“废弃工厂发现一具男尸”这样的新闻。
算了,舍己为人福泽绵长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积善成德福慧双修……不断地给自己洗脑着,俞木努力地说服自己的身体从被窝里爬出来,穿上拖鞋,去上厕所刷牙洗脸。
费了比往常更长的时间,俞木把自己捯饬干净,出门前看眼时间,呵,北京时间,十二点整。
坐公交车,俞木在无数个急加速急减速转弯礼让斑马线中不断地恶心,并且在遏制自己不要把昨天晚上吃的鱿鱼青椒吐出来的间隙里插空怀疑司机师傅是不是壮志未酬的退役赛车手;骑共享单车,俞木在豆腐渣工程做出来的上下起伏的柏油马路上免费体验了一把上海迪士尼的弹簧狗;步行,俞木是真的不行了。
俞木粗略地扫了一眼地面,就“扑通”一声坐了下来。
他要休息一下,顺便打电话过去问问串串的死活。
电话拨不通。
俞木又打了一次。
拨通了。
“你臭小子又干什么了?”电话那头传来老爸的大吼。
俞木把手机放眼前定睛一看,拨错电话了,挂了。
俞木有点担心这家伙,如果这家伙真出了个什么事,那他绝对会愧疚一辈子的!
俞木气喘吁吁地来到工厂,还没忘记在谍战片里看到的知识。先假装路过地走过工厂,用余光观察工厂的情况。工厂门口的桑树一如既往的生气勃勃,在刺眼的阳光下大有和太阳一决高下的架势,重重的树叶把窗户给遮掩了,从外面看不出端倪。未发现可疑情况后,俞木贴着工厂外墙,轻手轻脚地挪进工厂里面,然后每进一扇门先推门等三秒钟再进去,一进去立刻观察四周情况。
不出他所料,果然有情况。
工厂散发着一股奇怪的味道。
炸药?毒气?还是尸臭?
俞木心里有点打鼓了。
话说……这孟透川也就和他认识了一个月左右,他俩也还没成为同生共死的生死之交,他现在走还来得及……
俞木,你真他妈太怂了!俞木在心里狠狠地鄙视了一番自己,脑中快速飞过了霍去病邱少云美国队长奥特曼的正义形象,然后义无反顾地向前走了过去。
俞木看到那间房间的门是虚掩着的,昨晚自己出去的时候有没有把门关牢?他在脑袋里回忆了一下,他的脑袋和他说:“猪脑袋!桃花源记不到四百字都背不下来还会记得这事?”俞木摇摇头,放弃回忆,一脚踹开了门。
哇,果然有埋伏!
一股能放倒一个师的怪味逸散了出来,把小兵蛋子俞木给放倒了。
“孟透川!”俞木用手背堵着鼻子,进了房间。
懒人沙发上,孟透川倒是没和昨天一个姿势了,但仍然陷在沙发里,身上的T恤湿了一大块,换个角度想,也许是只剩下这一大块地方没干,其他湿了的地方吹了一晚的风都给吹干了。
“嗯?俞木?”孟透川的眼睛睁开一条缝,“你来了?”
“你在搞什么!”俞木站在那,想把他一把拽起来,又怕拽一下不知道又会搞出什么新毛病。
“身上太臭了,就喷了点香水。”孟透川用令人信服的口气说出了十分荒唐的话。
“你这是拿香水泡澡了吧!”俞木放下手背,香水香过头的味可比毒气好多了。
“我今天也很难受,别吵我。”孟透川又闭上了眼睛。
俞木挤到孟透川旁边,香水味更重了,而且这家伙全身上下都是湿的,不好判断他还有没有流冷汗。再摸一次额头,确实没发烧,呼吸也还是和昨天一样微弱,体温据他这个人□□温计的判断,和昨天相差不大。
但是他的不舒服,俞木是真真切切看在了眼里。
孟透川冰凉的手突然摸上了他的腰。俞木一抖:“你干什么!”
“别动!”孟透川皱着眉头,“我睡了。”
“喂!”
“我发现抱着你睡,很舒服。”孟透川小声地嘟囔着。
俞木不说话了,病人就是上帝,他就僵在那边。
很神奇的,孟透川的搂抱也让他感觉到了一股非常强大的力量,就好像有一只大手在抚摸着自己的心脏、大脑、骨头,他的全身不自觉地放松了下来,一种十分安心的感觉包裹住了他。明明才刚起床不久,俞木却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香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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