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欢迎回家

深秋的北城,风里带着刮骨的凉意。监狱那扇沉重的铁门在齐朔身后缓缓合上,发出一种沉闷而决绝的巨响,像是给八年零三个月的光阴,盖上了最后一个官印。

现在的他已经二十六岁了,出来时,和进去时一样,只有一个轻飘飘的行李袋。

阳光有些刺眼,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目光习惯性地落在自己脚前的地面上,沿着墙根那片熟悉的阴影,沉默地往前走。每一步,都像踩在虚无里。世界很大,但他不知该去往何方。

“朔哥!”

一个带着颤抖和难以置信的、清亮又有些变声期沙哑的声音,猛地撞进他一片死寂的耳膜。

齐朔脚步一顿,抬起头。

不远处,一个少年正站在那里,因为跑得太急,还在微微喘着气。他穿着北城一中的橙白色校服,里面套着件黑色卫衣,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少年看着他,眼睛瞪得很大,里面有水光在剧烈地晃动,嘴唇也在抖。

是秦舟。

那个八年前还会抱着他腿、哭着不让他被警察带走的九岁孩子,如今已经长得这么高了,眉眼长开了,有了少年的清俊轮廓,但眼神里那份依赖和急切,却丝毫未变。

齐朔喉咙动了动,没发出声音。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后只化成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小舟。”

这一声,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秦舟猛地冲过来,不管不顾地一把紧紧抱住了他,力气大得惊人,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朔哥……你终于出来了……金姐让我来接你回家……我们回家……”少年的声音哽咽着,语无伦次,滚烫的眼泪迅速濡湿了齐朔单薄外套的肩线。

齐朔的身体僵硬了片刻。八年了,他早已不习惯这样亲密炽热的接触。但怀里这个身体的温度和颤抖,是如此真实,真实地告诉他,他不是在做梦,他真的出来了,真的还有人,在等他“回家”。

他缓缓地、有些笨拙地抬起手,轻轻拍了拍秦舟的背。动作生疏,却带着一种久违的温柔。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干涩,“长大了。”

就在这时,齐朔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不远处树下站着的另一个人。

那是一个穿着米色羊绒外套的少年,看起来比秦舟还要小一些,大概十五六岁的模样,皮肤很白,五官精致得像是画出来的,站在灰扑扑的背景下,干净得有些晃眼。他正看着这边,双手插在口袋里,微微蜷起,眼神复杂的看着他,里面有紧张,有愧疚,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

齐朔的目光与他对上一瞬,那少年像是猛地垂下了眼睫,蜷缩在口袋里的手握的死紧。

齐朔皱了皱眉。他不认识这个少年,但那眼神让他觉得有些不舒服。他移开视线,不再理会。

“走吧。”他低声对还抱着他不放的秦舟说。

秦舟这才吸了吸鼻子,松开他,胡乱地用袖子抹了把脸,露出一个带着泪痕却无比灿烂的笑容:“对,回家!金姐做了好多菜,就等你呢!”

他抢过齐朔手里轻飘飘的行李袋,拽着他的胳膊,迫不及待地要带他离开这个地方。

齐朔任由他拉着,迈开了步。

就在他们转身,走向马路对面那辆白色出租车时,在马路另一侧,一个隐蔽的巷口阴影里,站着另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高大男人。

萧诀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指间夹着的烟已经积了长长一截烟灰,他却浑然不觉。他死死地盯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比八年前更瘦,背却依旧挺得笔直,带着一种历经磨难后的沉寂。

他看着秦舟扑过去抱住他,看着他们之间自然而然的互动。

直到齐朔和秦舟坐进出租车里,车子缓缓启动,汇入车流,最终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萧诀一直紧绷的身体才猛地松懈下来,顺着墙壁滑坐到地上。他抬手捂住脸,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掌心。压抑了八年的愧疚、心痛、如释重负……所有情绪在这一刻决堤。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肩膀在无声地剧烈颤抖。

他最好的兄弟,出来了。

可他,却没有勇气上前,说一句“欢迎回来”。

因为他怀里,还抱着一个沉甸甸的、不知该如何说出口的秘密。

而在马路对面,那个穿着米色羊绒外套的精致少年——谭怀羽,依旧独自站在原地,看着汽车消失的方向,秋风吹起他柔软的发丝,他抽出手理了理,又缓缓放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握成了拳,指甲深深陷进了掌心。

他回来了。

他终于见到了这个,从他八岁那年起,就活在他父亲罪恶的阴影下,也活在他无尽愧疚里的男人。

但齐朔的世界,显然,将他彻底隔绝在外。

北城深秋的风,卷起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掠过空荡的街头,也掠过四个人各自开启的、充满未知与伤痛的归途。

车子驶离那片高墙电网,窗外的景色从荒凉逐渐变得有了人烟。秦舟一路上嘴就没停过,兴奋地跟齐朔讲着这些年北城的变化,哪条老街拆了,哪里又起了新的商场,语速快得像爆豆子,手却死死拽着他的胳膊,像是怕他再次消失。

齐朔大多时间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从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嗯”作为回应。他的目光落在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上,一切都熟悉又陌生。八年的时间,足以让一座城市改头换面。

车最终开进了一个有些年头的居民小区。这里的一草一木,却瞬间唤醒了齐朔记忆深处最柔软的部分。这是金姐的家,也是他入狱前,带着齐姗,时常感受到温暖的地方。

秦舟抢先跳下车,掏出钥匙打开门,一股浓郁诱人的饭菜香立刻扑面而来。

“金姐!我们回来啦!”秦舟扬声喊道,声音里满是雀跃。

厨房里传来锅铲碰撞的声响,一个系着印花围裙的身影探出头来。金秋萍,岁月似乎格外优待她,将近四十五的年纪,依旧化着精致的妆容,短发染成了时髦的栗棕色,耳垂上挂着夸张的几何耳环。她看到齐朔,眼睛瞬间就红了,却努力扬起一个灿烂又带着点痞气的笑容。

“哟,我们家的大帅哥回来了?”她手里还拿着锅铲,走上前,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着齐朔,伸手用力拍了拍他的胳膊,“瘦了,但也更结实了。挺好,没给老娘丢脸!”

这熟悉的、带着江湖气的问候方式,让齐朔冰封的心湖裂开了一道细缝。他喉结滚动,低低地喊了一声:“金姐。”

“行了行了,别杵在这儿碍事。小舟,带你哥去他房间放东西,洗把脸,饭菜马上就好!今天我做了你俩最爱的糖醋排骨和玉米排骨汤!”金姐大手一挥,又风风火火地钻回了厨房,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动容只是错觉。

秦舟拉着齐朔穿过客厅。客厅收拾得干净整洁,又处处透着金姐不拘一格的风格——沙发上扔着几个造型奇特的抱枕,书架上的书塞得满满当当,旁边还立着一个滑板。

“金姐早就给你收拾好房间了,还是你之前的那间,一直给你留着,就等着你回来呢。”秦舟推开一扇房门。

房间不大,但窗明几净。床单被套是崭新的,透着阳光晒过的味道。书桌上空空如也,衣柜里也挂了几件洗好熨平的新衣服。一切都预示着,这里一直在等待他的归来。齐朔站在房间中央,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小舟!小朔!出来吃饭!”

“来啦!”

晚饭时分,小小的餐桌被摆得满满当当。色泽红亮的糖醋排骨,汤汁奶白的玉米排骨汤,还有几个清爽的小炒。金姐开了瓶白酒,给自己满上一杯,又给齐朔倒了一小盅。

“来,小朔,第一杯,洗尘。”金姐端起酒杯,神色认真了些。

齐朔沉默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却奇异地带来了一种踏实的暖意。

秦舟扒拉着饭,眼神亮晶晶地看着齐朔:“朔哥,金姐的手艺没退步吧?这排骨我馋好久了,她非说要等你回来一起吃!”

齐朔夹起一块排骨,酸甜酥软,是他记忆里的味道。他点了点头,低声道:“好吃。”

饭桌上的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八年的空白横亘在那里,大家都小心翼翼地避开某些话题。金姐试图活跃气氛,开始吐槽学校里的趣事,吐槽秦舟在学校里又因为打架被请家长。

“你小子别以为成绩还过得去就能无法无天,再让我去教务处捞你,看我不打断你的腿!”金姐瞪着眼,语气凶狠,但眼里却没多少责怪。

秦舟混不吝地撇嘴:“那能怪我吗?那几个孙子嘴欠,欠收拾。”他说着,偷偷瞄了齐朔一眼,似乎想从这位曾经的“大哥”那里找到点认同感。

齐朔没说话,只是默默又夹了一筷子青菜放到秦舟碗里。这个小小的举动让秦舟愣了一下,嘟囔着几句“朔哥你也欺负我,我明明不爱吃青菜”,却还是乖乖低下头猛扒饭,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

金姐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喝了口酒,笑着叹了口气:“行了,回来就好。以后的日子长着呢,慢慢来。这个家,总算又像个样子了。”

她没提过去一句,没问狱中辛酸,只是用一桌家常菜、一杯酒和絮絮叨叨的吐槽,告诉齐朔:欢迎回家,生活还在继续。

齐朔低头喝着碗里温暖的汤,蒸汽氤氲中,他常年冰封的脸上,似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松动。

这顿饭,吃得安静,甚至有些笨拙的沉默,但房间里弥漫的饭菜香、金姐爽朗的笑骂、秦舟叽叽喳喳的陪伴,都像无声的暖流,一点点浸润着他荒芜了八年的心。

家的味道,原来他还能尝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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