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青一路策马而来,他抬头看了看门上挂着的“聚福楼”镏金大字招牌,确定就是这里,一个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小二,便匆忙的往楼上走去
这二楼都是包房,他绕了几圈,才找到约好的地方
拉开门进去,落笳正坐在几案前低头品茶,阳光从她身后的窗户洒下,她坐在一片光影灿烂中,身姿挺拔卓绝。桑青心念一动,收起刚才的慌忙,沉稳道:“落姑娘”
落笳抬起头,看着他一笑,指着对面的茶案道:“桑将军,请坐吧”
桑青有点紧张的坐下,擦了擦头上的汗道:“署中有些急事一时走不开,令你久等了,正是抱歉”
落笳摇摇头,声音温和道:“临时叫你出来,耽搁了你的公事,该是我说抱歉,只是未备美酒,只有热茶一杯,希望将军见谅”
一路急着赶过来,桑青着实有些口渴了,他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自嘲的笑道:“正好,不过我这牛饮,令姑娘见笑了”
落笳浅笑着低下头。桑青自从进来便没敢与落笳对视,正好趁此机会,放肆的将她打量一番,从微翘的睫毛和秀丽的鼻尖,连头上的发簪都没有放过
也许是初遇之时便败在她手中,桑青一直对落笳有种莫名的敬畏。这个沉静温和的清丽女子,并不用拔剑,也不用怒目,便让桑青不敢轻视,更不敢存丝毫亵玩之念。如果说景若是清冷如冰雪,拒人千里之外,不染尘埃。那落笳大概便是未出鞘的名剑,虽然精美无双,但深藏的锋芒透出的气息亦无人敢等闲视之
桑青看着手中的茶盏,当日同游曲江池时,景若与落笳珠玉相辉的倩影这些日子一直在他脑中徘徊。他有些痛苦的皱了皱眉,心想为什么自己喜欢的女子都这般独特
他在心中暗暗叹口气,有些意兴索然,很有种天地间一孤鸿的悲怆之感。突然又想到今日竟然是落笳主动邀自己,而且是不辞辛劳,独自一人从城外赶回来,专为和自己品茗闲聊,这岂不是说明,自己虽然剑术不精,但仍得佳人青目
这么一想,桑青不觉又欢喜起来,颇得意的在心中思量,自己无论出身家世,还是文采武功,都是是长安城中第一流的公子哥,又风流倜傥,洒脱豪迈。从来宴席上都为众人瞩目,哪有女子不为自己的气概倾倒。他神情一松,精神振奋,完全忘记这些年从景若那里得到的挫折感,兴高采烈的询问落笳近日在沣水泽畔的境况
落笳淡淡的答了几句,仿佛有些心不在焉。桑青有些愕然,他心念飞转,干脆直接问道:“落姑娘,不知你今日叫在下出来,可是有什么事要交待?”
落笳听了这话抬起头来,直接看着桑青的眼睛。桑青被她一看,竟有点心虚,想躲闪开目光,但一咬牙,还是保持着微笑,面色坦然的接受这无声的压力
落笳语气平静道:“我是有话要问你”
桑青道:“落姑娘请讲”
落笳看着他,一字一句问道:“你可是喜欢阿若?”
桑青听了这话十分惊讶,这是他隐秘的心事,虽然周围熟悉的人都知道,却也心照不宣,除了偶尔打趣,没人这么直接问过他,他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偷眼瞟了一下落笳,落笳虽然面色淡然,但目光却冷若冰霜
桑青心中痛苦的哀叹一声——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在两位美人间做出抉择了。到底是阿若好还是落笳好?这个问题他已在心中想过无数次,却始终没有答案。论性格,落笳的干练沉稳十分令他欣赏,但景若的疏离乖僻似乎也别有魅力。论相貌,两人自然都是第一等的。落笳不时流露的温柔固然令他向往,但景若毕竟是自己从少年时就开始的心之所系——这真是太难的选择
桑青想起已经在官署值房中住了大半个月的老张,自己和其他同事常常取笑他,一个大男人连老婆和小妾都搞不定,由着两边大打出手,醋意横飞,却只在简陋的值房中躲清净。当日老张曾对他们这些嘲笑的话叹口气,幽然道:“你们年轻人不懂~”现在面对落笳凌厉的眼神,桑青似乎有些明白老张的无奈,他决定回头要找个时间和老张好好喝几盅
桑青还在思索,落笳却已有些不满了,皱着眉头问道:“桑将军,我只想问你,到底是否真心喜欢阿若”
桑青听着她语气冰冷,毫无感情。心想也许自己承认了,落笳醋意之下便会拔剑相向,刺透自己的心窝。一想及此,他骨子里的傲气被激起:大丈夫岂能畏死,不敢承认自己喜欢的女子。桑青一咬牙,低沉声音道:“喜欢,真心的喜欢”
出乎桑青意料,落笳不但没拔剑,反而脸色温和了许多,轻声道:“你既然是真心喜欢她,那就好”
桑青有些茫然的看着她问道:“怎么?”
落笳沉吟一下,对他道:“桑将军,我想带阿若离开这里,需要你帮忙”
桑青脑中嗡的一声,呆呆看着落笳,瞠目结舌说不出一句话。原来这半天胡思乱想,只是自做多情一场,
落笳奇怪道:“桑将军,你脸色不大好,是不舒服么?”
桑青艰难的摇摇头,声音晦涩道:“我没关系,是刚才想的多了,有点疲乏”
满桌的精美菜肴,两人却都没有动筷子
听完落笳的讲述,桑青陷入沉思。落笳也并不催促,只是静静坐在那里,甚至没有看他
半晌,桑青疑惑开口道:“你让我去劝服姨妈,这自然可以。但我不懂,如果想给阿若治病,大可以将名医请来长安。你把他们的名字写下来,河西节度使是我父亲的老部下,我这就写信给他,保管一个不落带回长安”
落笳看着窗外,叹了口气。似乎治病这个理由有些弱了,但个中缘由牵涉到公主府那些见不得人的秘密,又无法和桑青解释
落笳转过头来,对桑青道:“若是阿若自己很想离开呢?”
桑青一怔,随即笑着摇头道:“我不信,阿若在公主那里过的很好,干吗要离开?”
落笳平静道:“过的很好么?看来你真是对阿若一点也不了解”
桑青听了这话,心中甚是不满。自己少年时便认识了景若,却被落笳形容为一点也不了解,他面上有了些怒意,不快道:“我不了解阿若,你认识她几天你便了解?”
落笳没有被他的语气激怒,只是点点头:“是,我了解她不开心,也知道她很想离开”
桑青的脸色便有些僵了,半天才道:“你胡说,她怎么可能想要离开这里。在公主府有什么不好?多少人想进都进不去。好吃好喝,尊贵无双”
落笳看着他的脸,接着道:“对,入有香榻,出有宝车,日后嫁与豪门公子,绫罗绸缎加身,金玉珠宝满室。”
桑青听出这话是冲着自己来的,不觉面色一红低下头,嘟哝道:“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落笳却没有停下,追问道:“桑将军,你既然说了解阿若,那你自己告诉我,依你对阿若的了解,她会喜欢这样的生活么?”
桑青抬头看着她,一时没了言语。明明知道落笳说的有道理,但他就是舍不得,舍不得答应让阿若离开
花园中,白衣少女吹笛的侧脸,和被惊扰后抿着嘴,一言不发离开的身影,自少年时便一直印在他脑中,从未褪去。这么多年来,尽管阿若依然沉默的保持疏远,但桑青早已在心中认定,阿若是自己的。没想到落笳一席话,让他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
手中的茶水已经冰冷,桑青喝了一口,觉得满嘴苦涩
桑青不甘问道:“阿若身子不好,去西域路途遥遥,路上又多艰苦,她哪里受得了?”
落笳毫不犹豫道:“有我”
一句话抵过千言万语
长久的沉默
落笳道:“桑将军,该说的我已经都说了,想来你也懂了。这么大的长安,能帮阿若的其实只有你和我,这也是我来找你的原因”
桑青没有回答,握着茶盅的手却骤然一紧。半天,他抬头道:“让我想一想”
落笳点点头,起身道:“我等着”
门被拉开,门被合上
桑青一个人对着空空的房间,枯坐许久,然后大声唤小二将茶全换成酒,大坛的酒,不醉不归
入夜的长安城,月光铺满了大街小巷。清凉的月光,照在每一树花枝上,在这春夜中,浮动着暗香
月色醉人,夜色醉人,花醉人,酒醉人,歌醉人
功名可醉人,荣禄可醉人
伤心亦可醉人
夜归的醉客低声吟唱着,摇摇晃晃,踏碎了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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