邀请这杨元桢来赴会,乃是灵台与霍于意的得意之笔
尽管现下朝中已有不少臣子倾向于仪王李钧,但依然声威不足,尚有大批官僚态度摇摆不定,尤其是天下士林之中还有不少人认为福王是储君不二之选,长幼之序在这班读书人心中,有不可动摇的地位。仅凭皇长子的身份,福王便可收拢不少人心,更何况还有个深谙权术之道的曹汝观在他身边。因此,须得找一名德高望重,名动天下的老臣为仪王后盾,方才能万无一失
灵台和霍于意将朝中老臣一一审视一遍,最终,将目光落在了这位杨老夫子身上
虽说杨元桢一介翰林院文臣,既无实权也无高深背景,但他一身清傲,年高德馨在朝臣中素有清望。而文坛领袖的地位,更足以绝天下读书人悠悠之口。不过最最重要的,还是他曾为福王老师的特殊身份
当年皇上选杨元桢为皇长子授业之师,便是看重他才华出众,品德高洁,隐隐也有要好好栽培皇长子之意。这一点杨元桢自然心知肚明,对福王也是呕心沥血,倾囊而授,只盼福王登基时,自己便可以帝师之名,功载千秋——这乃是文臣至高荣耀,杨元桢何不心动
哪知福王李铖却懒怠贪玩,全不把读书放在心上,只是变着法子敷衍他。杨元桢虽然暗自忧心,但他骨子里终究是抱定了儒家那套立长不立幼的传位之法。虽然福王不成器,但皇后无子,百年之后,这皇位终究是福王的,也因此,他才甘心忍着满腔委屈,怀着帝师梦,一直为福王当个闭眼先生
直至三年前福王因为母守制期间行止不端(见第四十五章),惹得皇上大怒,不仅斥责了福王,更将主要罪责归在杨元桢教导无方上,将他贬斥至翰林院当个闲散官
虽则在一般读书人看来,翰林院已是遥不可及,但对杨元桢这满腹诗书的秀士未免大材小用,他满心不甘却无处发泄,虽有文坛领袖的名号与天下士子的仰慕,但终究没法一酬壮志,彪炳史册。是以他虽然表面上一副淡泊知命之态,满头须发却在几年间全白了
他本还盼着福王早日登基,让自己扬眉吐气,但眼看其他皇子纷纷封王,这希望也越来越渺茫。就在他以为此生便潦草葬送在这翰林院中时,灵台公主府司言霍于意的到访,又让他看到一丝希望
放弃福王,改为拥立仪王——为福王当了这么多年的老师,杨元桢很难转过这个弯子。但灵台公主给出的价格实在太诱人:拥立之功,托孤之臣
乍一听到这八个字,杨元桢昏沉沉许久的头脑,瞬间便清醒起来
平心而论,虽说福王不算个好学生,但这么多年以师礼敬待他,此时要背弃福王,杨元桢心中很是不忍。他熟读经史,知道争位失败的皇子下场如何,他也不愿看到自己调教数年的学生落得如此结局
但是公主开出的条件却让他无法不动心。拥立之功,托孤之臣——这已是文臣之极,于此相比,帝师之荣誉又算什么。他一向甚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虽然满腹诗书,却无夔理阴阳,济世经邦之才,如伊尹霍光这等名臣是做不来的,只求能以文名光耀千秋,是以之前便对帝师之命孜孜以求
而公主这番许诺,却分明让他看到自己与那些千古名臣并肩而立的可能
他知道灵台公主也有能力给他这些
霍于意走后,杨元桢将自己关在书房一天,捻断几根长须
这一夜他失眠了,合上眼便是自己身着一品官服,昂首鹤立在文臣班首,
杀人还需用刀。做一个决定,比杀人容易
灵台公主站在一旁,不动声色的将杨元桢每个表情都收在眼中,她早就知道这老头一定会来。这个杨元桢,满朝皆知他不好钱财,不好女色,不好酒肉。但灵台一直都知道他好什么,他好名
一个人好名,就授之以名
拥立之功,托孤之臣——这个名是太贵重了些,但她给得起,她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长公主,有什么是给不起的呢?更何况,给出这些,能换来的是天下
便在此时,嬷嬷已经将两位小皇子找了回来,灵台一见,急忙上前将他二人牵到杨元桢身边。杨元桢急忙行礼,灵台在身后轻轻一推,仪王这才想起来自己该说的话,赶忙提高声音,前跨一步,扶住杨元桢的手臂有点生涩道:“杨老先生不必多礼,老先生乃是国之肱股,不需客气”
这话十分老道,由一个黄口小儿说出,不免显得有些奇怪,但杨元桢却没注意这些,激动的泪眼蒙蒙,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跪倒在地道:“老朽何德何能,能得王爷如此赞誉”
便是这一跪,君臣位分已定
铺摆铜盘点红烛,撤去残酒换新酿
宾客纷纷云来,车马粼粼雷行
沣水泽别院之中一连三日大宴,京中官员士子,眷属贵妇,皇室远亲,都来观赏了一圈。公主别墅好花好景,以及杨元桢跪拜仪王,都随着春风散入京城
这几日景若都寸步不离的虽在灵台身边。不管是吟诗作对,还是被妇人们拉住手说些亲切话,免不得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应付,每晚睡时都累的浑身酸痛,在公主侧屋的竹榻上也很快睡去
如此三日被这些事捆着,和落笳也只能趁空说几句话。直至此时,前厅客人终于散去,她依然留在公主房内执笔疾书。公主府开大宴,收到请帖又不能亲临的人便写信致意。除了几封要紧的回信由霍于意处理,其他不痛不痒的客气话就都由景若代笔
正厅中,灵台满面笑意的送走最后一批客人。这么多年,她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笑,矜持,尊贵,亲切又有点距离,让对方一见便有有受宠若惊的感觉。这笑容挂在她脸上许久,却依然没有丝毫僵硬感
只是一转身,走入无边夜色之中,丫鬟们手中暗淡的灯笼再也照不到她脸上的浓云密布。之前得知的那个消息让她无比震惊,强压了半天的怒意终于要爆发
灵台沉着脸一言不发的走入房中,并不搭理景若,径自在桌上那一堆书帖中翻了半天,果然如预期般没有找到那个名字,她凝神站在书桌边,脸上阴云更加沉重,却无从发泄,突然想起一事,看了一眼仍在专心写书的景若
“听说你想走?”
灵台的声音冷静而尖利,如一把匕首划开周围凝重的空气
景若初时本来并未留意灵台的表情。一则她写字时向来专心,其次便是在公主身边这许多年,早已习惯了灵台喜怒外露的性格。她只当没自己什么事,哪想却突然听到这句话
一滴墨从景若悬在空中的笔尖滴下,印蕴开一片浓黑
景若抬起头,看着愤怒的公主,双眸一如往常平静而清亮
“是”
灵台原以为自己问出这话,景若会急忙否认并谢罪,哪想竟是这么一句看似温和却斩钉截铁的回答,按捺了许久的怒意再也忍不住,厉声喝了句:“跪下”
景若不紧不慢的放下毛笔,一提裙摆,跪在灵台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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