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展堂听妇人说要把银子交出来，登时苦了脸，道：“湘玉，这十两银子是主办方给我的劳务费，等会我还要上台主持呢。”

名叫湘玉的妇人面无表情道：“秀才，背店规。”

秀才道：“店规第二十二条，不许用洗脚水拖地…”

湘玉瞪一眼秀才，后者垂头气弱道：“刚才背错了。店规第23条，不许私收小费；店规第48条，客人的赏银，得全部交公。”

白展堂急忙道：“我这不是小费，也不是客人赏银啊！”

湘玉道：“店规第135条，店里伙计接私活赚的钱，也要交公。”

白展堂皱眉道：“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么一条。”

湘玉道：“我新加上去的。”

白展堂咬牙蹬目，道：“佟湘玉！”

佟湘玉毫不退让，道：“白展堂！”

二人对视良久，白展堂先泄了气，眼睛转几圈，朝四周看了看，道：“有杀气！”

“哪呢哪呢？”众人都露出惊恐神情，东张西望。

只那大嘴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笑着道：“就听老白忽悠吧。他是怕掌柜的让他掏出那十两银子，故意吓唬你们呢。”

但马上，大嘴感受到一阵风刮来，接着是两团“鬼影”从身旁掠过，一闪而逝，便是天上的流星也没这么快的。

“妖怪啊！”大嘴扔下手中瓜子，抱紧了身旁的老白。

七侠镇同福客栈出来的这几位胆子都不算大，大嘴这么有感染力的一声大吼，登时把他们都吓够呛，忙就近找大树、大石躲避。

过一会，再无动静。

白展堂把挂在身上的大嘴推开，表情肃穆，道：“就说你们这些人没见过世面，只不过见到两个高手而已，就给你们吓成这个样子。

这次华山绝顶上，高手不知道有多少呢，还不把你们都给吓死了。”

同福客栈众人从树上、大石后出来。

白展堂师妹无双道：“刚那两团光影原来不是妖怪，是武林高手。”

佟湘玉笑道：“关键时刻果然还是展堂靠得住。”

说完看向秀才道：“身为关中大侠，遇到危险就知道跑，回去扣你工钱。”

秀才作委屈状，道：“关中大侠也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就会恐惧，恐惧了就会找地方躲起来…”

小贝道：“那白大哥咋不跑呢？”

白展堂喃喃道：“我要不是湿了裤裆、双腿打颤，你以为我不想跑呢？”

说完，他又回复正经表情，道：“刚才那两人的轻功，是真的高哇。其中一位年轻公子脚下步法似乎就是逍遥派的‘凌波微步’，并且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另外一位绝美女子的身法一样极快，丝毫没有落后。这两人的轻功，可远胜于我。”

“老白，你不是说你轻功天下第二吗？怎么这两个人轻功又比你高了？”大嘴道。

“对啊，白大哥，你说你只输过给轻功天下第一的盗帅楚留香，比赛那天你顶风还光着脚。”小贝道。

白展堂皱眉看向刚才那两人经过的方向，道：“若当年这两位来参加大赛，楚香帅和我，就是第三和第四了。”

说话间有一辆马车经过，马车夫是个落拓中年男人，只短短一会便咳嗽了十来声，痨病鬼也似。

白展堂给众人使个眼神让他们留心，轻轻道：“这人是个刀客。”

他师妹无双道：“师兄，可是我看他右手手心，并不像寻常刀客一样都是老茧啊，这人难道是个左撇子？”

白展堂摇头道：“这人使刀，不是手心发力，而是手指发力。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人用的是——飞刀！”

同福客栈众人还没听太懂，马车突然在前面停下。

一个白衣如雪的男子，缓缓在大道中间走着。

中年落拓男人停下了马车，饶有兴趣看着白衣男子，突然开口道：“我的马车没有坐人，可以载你一程。天气太冷，你却穿得太少。”

白衣男子似乎没有听见，头也不回，仍是缓缓朝前走去。

落拓中年男人微微笑笑，从马背上跳下，几步赶在那白衣男子面前，在怀里摸出一个酒壶来，又道：

“就算不愿坐我的马车，陪我喝上一壶热酒总也是好的。是上等的竹叶青，冬日里喝上一口，整日都不会冷。”

白衣男子见落拓中年男人拦住了去路，皱了皱眉，总算开口道：“你这酒不热。”声音比冰雪还冷。

正是腊月，天寒地冻，酒若是热的，酒壶四周自然会散发热气，此刻却并没有。所以他看出不是热酒。

落拓中年男子笑道：“你若陪我喝酒，这酒自然就热了。”

说着他手微微抓紧了酒壶。

马上，一股白烟萦绕在酒壶周遭。

白衣男子见了他这徒手热酒的手段，眉头皱得更深了，冷冷道：“我不喝陌生人的酒。”

落拓中年男子笑道：“喝过一次酒，我们就算朋友了。”

白衣男子道：“我也不和朋友喝酒…我不喝酒。”

“哦？为什么？”落拓中年男人道。

“喝了酒之后，手就会抖，手抖了就拿不稳剑，杀不了人了。”白衣男子道。

落拓中年男人又笑了笑，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发光，好像年轻了十岁，他说道：

“喝酒虽然会使人麻痹，影响人的判断。可却也能壮人的胆子，增添勇气。我杀人前，喜欢喝上一壶酒，手虽会抖，心里却镇定得很。”

白衣男子道：“我不缺胆量，只怕我的剑不够快、不够准。”

落拓中年男人点点头，道：“这么说来，你是无论如何也不会陪我喝酒了。”

白衣男子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我陪你喝酒？”

落拓中年男人叹一口气，脸上的神情更加落寞，道：“遇见孤独的人时，我总喜欢和他喝上一壶酒。只是，这世上像我们这样孤独的人好像并不多。”

白衣男子迟疑一会，突然道：“我有个朋友也像你这样喜欢拉着人陪他喝酒。只是，他并不孤独。”

“他叫什么名字？”落拓中年男人问道。

“陆小凤。有四条眉毛的陆小凤。”白衣男子道。

落拓中年男人重复了一遍陆小凤的名字，让开道来。

白衣男子情绪没有丝毫变化，缓缓穿过。

落拓中年男人坐回了马背上，但并不马上走，他想喝酒了。

一口气喝了大半壶的酒，然后他又开始咳嗽，这次咳嗽了许久也没有停，简直连肺都要咳出来了。

边咳嗽着，他从怀里又掏出一柄小刀、一具木雕。

木雕似乎是半成品，落拓中年男人拿着小刀在雕刻着。

他的手、他整个人本因咳嗽而剧烈颤抖，可一旦拿起刀雕刻，他的手却稳定得很。

喝酒并没有让他拿不稳刀，也不会让他反应迟钝。

他越喝酒越清醒。

马车拦在道路中间，同福客栈众人看到落拓中年男人手里拿着刀，即便只是一柄小刀，都不敢靠近。

“老白，这人是谁啊？”李大嘴问道。

白展堂目光平时远方，以平静、老气横秋的语气道：“从这人拿刀时身上那股凌厉的气息，我猜测他就是传说中的‘小李飞刀’李寻欢！”

“李寻欢？”同福客栈众人道。他们虽然长住七侠镇，可因经营着客栈，天南地北的人物都曾见过，所以都听说这个名号，不禁都张大了嘴巴，“这个病秧子就是李寻欢？”

白展堂忙道：“什么病秧子？你们说话注意着点。‘小李飞刀，例无虚发’，要是给他听见了赏你们一刀，保管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同福客栈众人呵呵傻笑，不敢再多说。

这时候路上又走出来一个人，手中有剑，剑上有明珠十三颗。

他走到落拓中年男人李寻欢近旁，突然开口，道：“劳驾马车让一让，我想借用这条道一会。”

李寻欢道：“哦？你借道要做什么？”

他没有遮掩，直说道：“我叫燕十三，和人约好了在这里决斗。”

李寻欢问道：“什么样的决斗？”

燕十三道：“不死不休的决斗。”

李寻欢不再多问，果然牵了牵马绳，驾驶马车退开了很远。

燕十三很满意的点了点头，道：“多谢。”

这时候他约好的人也已经来了，是一位气质不俗的年轻人，锦衣宝剑，一望即知出身名门。

燕十三道：“萧青？”

年轻人没有否认，回道：“燕十三？”

燕十三道：“你来晚了。”

萧青道：“来早来晚，并没有区别。”

燕十三道：“有区别。”

萧青问道：“有什么区别？”

燕十三道：“你来得早些，便早死一会；来得晚些，就晚死一会。”

萧青笑了笑，笑中全是讥讽：“燕十三，你觉得你的‘夺命十三剑’当真无人可破？”

燕十三道：“未必。但你的点苍剑法破不了。”

萧青道：“我不喜欢和死人争辩。但有件事要告诉你。”

燕十三道：“说。”

萧青道：“我约你来这里比武，并非和你有什么仇怨，只是因为你的名气大，杀了你之后，我将一战成名。”

燕十三道：“我十七岁时便已名满天下，至今不觉得成名有什么好处。”

萧青道：“世上很多事情，未必有好处才去做。”

燕十三道：“有理。你约我来华山脚下比武，看来打败杀死我之后，你还想去参加‘华山论剑’罢。”

萧青点点头，道：“这次华山论剑，只要是江湖武林中学武的，没有谁会不想来凑凑热闹的。”

燕十三道：“你若现在反悔，只需要认输留下你的剑就行。可以留着你的命去见识这一盛会。”

萧青并没有因为这句带些轻视的话而被激怒，只是很平静抽出随身宝剑，淡淡道：“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说完刺出了一剑。

燕十三同样抽出了剑。

萧青的剑很快。

点苍派的剑法，本就是很快的剑法。

萧青练拔剑练了三年，练出手第一剑又练了三年，三年只练一剑。

从拔剑到刺出这一剑，已不用一息时间。

但燕十三的剑要更快。

燕十三明明是后拔剑，后出手，但他的剑先到了萧青的面前。

萧青发现自己已无法再向前一步，因为他的咽喉已被燕十三的剑指住，只要再往前挪一点点，就会被刺穿。

所以他只能收回了长剑，闭目等死。

他并没有死。

萧青睁开眼睛，不解道：“你为什么不杀我？”

燕十三说道：“十年后，下次华山论剑的时候，我们再在这里决斗。

下次你的剑如果再快一点，也许可以杀了我。”

萧青咬咬牙，道：“这条命我先欠着你，十年后再来还。”

说完还剑回鞘，头也不回走了。

寒风凌冽，萧索苍凉。

燕十三突然对远处的李寻欢道：“能不能向你讨一杯酒喝？我杀完人后，喜欢喝酒。”

李寻欢将未喝完的小半壶酒丢了过去，提醒他道：“你刚才并未杀人。”

燕十三接过酒壶，道：“我没杀人的时候，也喜欢喝酒。”

李寻欢笑道：“有趣，有趣。人想要喝酒的时候，总是会给自己找各种各样的理由的。在我看来，只要有一个理由其实就够了。”

燕十三喝一口酒，问道：“什么理由？”

李寻欢道：“想要喝醉。喝酒若是不喝醉，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燕十三道：“不错。”说着摇了摇手中酒壶，道：“只可惜你的酒也不多了，已不能让我喝醉。”

李寻欢指了指身后马车，道：“你可知道我这马车里装着什么？”

燕十三道：“难不成，你这马车里没有坐人，而是装了满满一车的酒？”

李寻欢没有回答，他脸上得意的笑就是答案。

酒足以让两个本不认识的人打开心扉。

两个人都微醺的时候，李寻欢问道：“刚我以为你会杀了那萧青的。你的剑法是杀人的剑法。”

燕十三苦笑道：“若不是杀人的剑法，怎么会被称作‘夺命十三剑’。”

李寻欢道：“但你并没有杀他。”

燕十三喝一口酒，缓缓道：“那是因为十天前，有一个人也没有杀我。”

李寻欢道：“是谁没有杀你？”

燕十三道：“是三少爷谢晓峰。”

李寻欢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正如他并没有听说过燕十三。

他们本就是属于不同地界的人，只是这次“华山论剑”，凑巧都来了这里。

所以燕十三详细说道：“是翠云峰下绿水湖前的三少爷谢晓峰。他是天下第一剑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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