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你看他呢,主要是想跟你讲讲元成的故事。”柏汝恭说,“之前你在实验层西二会议室向方远韶汇报第一次实验的结果时,听说你提到了元城,而方远韶非常生气。”
蔚迟野回想了一番当时的情景。第一次离开样界时,他以为样界的异常是那个冰封的城市,所以向方元朝汇报了他在元城的发现。但男人似乎对这个回答非常地不满意。
“……嗯,好像是这样。”
“你知道他为什么生气吗?”
“因为元城不是异常的所在?”
柏汝恭一笑,“那个男人还不至于因为一个懵懂的年轻人弄错了一件事情就发脾气。”
蔚迟野又思考了一番,“你之前和我说,元城的科技发展太过迅速,抑制了低温环境,差点导致样界的实验价值完全丧失。这是方先生业绩上的污点,尽管他已经摧毁了元城……但还是不愿意别人在他面前提起它?”
“的确是污点。但成为污点的原因,不是元城的科技发展导致样界环境险些失去实验价值。”
“那是什么?”
柏汝恭目光落在那个名叫贝勒萨的男人脸上,扬了扬头,“因为他。”
“……我不懂。”
“他看到了他。”
蔚迟野迷茫地眨眼。
柏汝恭转过头来,停放间自上而下的昏暗灯光将她的脸照射出一片阴影,“黄王看到了方远韶。”
听到这里,蔚迟野不禁疑惑,“黄王不是样界里的人吗?他怎么能……‘看’到方先生?”
他自己说完这句话,又突然想起来之前在元城中听到那个名叫鹿力喜的男人说过的一番话:
——“有人在注视着我们。越过溶洞的山层,翻过积落的白雪,离开天空,抵达穹顶,在那之上,有什么东西在注视着我们。”
这段回忆让蔚迟野顿时说不出话来。
“黄王尝试和方远韶对话,希望他能终止样界的循环,让人们从寒冷的折磨之中解脱出来。”柏汝恭目光有些深邃,现在回忆什么一般,“但方远韶从未考虑过对方的请求,不是他冷酷,而是他太害怕了。他从来不知道样界之中的人居然能够拥有这样的意识,抬头和我们所处的世界对话。”
蔚迟野的心脏漏跳了一拍。这种形容使他惴惴不安。
意识到了自己是谁,也意识到自己处于一个怎样的世界上,意识到无法挣脱自己的躯壳,但灵魂已然觉醒。
树不知道自己是树,河流不知道自己是水,只有人能理解自己是人。
“如果让其他人知道了样界中的人是另一个维度上真实存在的生命,那么整个样界作为基因变异实验田的根基就将动摇。”柏汝恭说,“所有人都会知道,方远韶是在拿一种与我们存在形式不同的人当小白鼠。会有许多人道主义者来制约他,他一辈子的事业都会付之一炬吧。”
蔚迟野愣愣地听着。
她刚才说……真实存在的生命?
“不过,虽然也有这些方面的原因……但他摧毁元城的原因主要还是害怕。”柏汝恭的声音低沉了几许,“他最初和你一样,把那些人当成是冰冷的数字。推翻曾坚信的信念是非常让人崩溃的,所以与其这样,不如直接拔除问题的根源。
“而仅仅是拔除还不够。元城大洪水之后,我们观测到它里面有一个热能机关,启动之后,被寒冰掩埋的元城就将复苏。而方远韶唯恐那个城市里会诞生第二个像黄王那样的人,所以让我们设计了一道限制,只要元城的热能机关启动,就会触发‘绝对零度’程序,样界在极度严寒中会直接重置,进入下一个循环。”
柏汝恭在操作键上按了两个按纽,机械声响起,装载贝勒萨的容器平躺下去,又契回了存放人体的窗格之中。
蔚迟野的脸色惨淡,他感觉脑袋有些发胀。
与“她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这个想法一同升起来的,是在那个样界之中的无数回忆。所有那些细枝末节的记忆告诉他,柏汝恭刚才所说的大概率就是真相。
人类世界由意念构成,没有了思想,就没有颜色,没有味道,没有快乐,没有痛楚,只有物质。人类是寄托在意念之上的生物,而样界之中的人也是一样,只不过他们不那么依赖现实物质。
这种概念他能理解,但另一边,他又在否认着自己认知到的一切。
不同的维度,存在形式不同的生命……这怎么可能呢,他从生下来开始到现在,就从来没听说过这种概念。
所以……
所以——
就在蔚迟野困难地处理所有新信息时,柏汝恭的电话响了。
女人接了起来,她并没有回避,听筒的音量也有些大,与对面的交谈就这么传到了蔚迟野耳中。
“柏主任,有人向我汇报了你的行程。”电话另一头响起的是方远韶的声音,“你带实验员进入创生部的停放室是想干什么。”
“呃,突然想确认一些事情……”
“带他离开。”
“好,好。”
挂掉了电话,柏汝恭目带歉意,对蔚迟野说:“老板生气了。看来我不得不把你送出去了,小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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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蔚迟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实验大厦的,也忘记最终和柏汝恭的交谈是以怎样的对话作为结尾。
他的思绪很混乱,理顺它们需要时间。
他没有可以诉说的人,柏汝恭已经是他能谈话的最好的对象,但是,和对方的交流已经结束了。他非但没有从郁结中纾解,反而知道了更多的隐情。
可转瞬之间,他又自嘲地想,就算知道了那些事情又能怎么样?方远韶不会再给他进入样界的机会,自己已经和那个世界说再见了,现实之中的生活还是要过下去。
但即使一遍遍在内心对自己如此告诫,他还是感觉到一种惶惑的不安。
他不能再想下去了,现在急需转移注意力。
下意识地,他拿出自己的手机,给许嫣然拨通了电话。在他内心深处,女孩是一个值得倾诉的对象,他以前没少和她说自己的事情,而对方也的确是一个耐心的倾听者。
几声电话铃声响过之后,公式化的女声提醒他,对方暂未接通,请稍后再试。
蔚迟野关闭了通话界面,打开了打车软件,他现在太需要找一个人聊一聊,他不能再自己一个人这么待下去,如果让他一个人待着,还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
于是乎,他叫了一辆车,往许嫣然的家里赶去。
便是在这短短的几十分钟里,他的大脑里的思绪已经快要溢出来了。关于过去,关于未来,所有都像是缠死的绳结一般堆在一起。
幸好,在他的大脑彻底混乱之前,车子抵达了目的地。
还是那个有些破旧的小区,但是,现在,这里却成了他避风的港湾。
他依稀记得,之前他和许嫣然发生了争执,而他们的争执实际上还没有化解,那次在医院门前不欢而散之后,两人就一直没有联系过。这时候去找许嫣然,或许他会吃一个闭门羹。但是,他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要给他一个可以谈话的对象,哪怕是一颗只会发出单调声响的石头也好,能让他转移脆弱的注意力就行。
来到了许嫣然家楼下,他径自走了楼栋里,到了层数,敲响了房门。
过不多久,一个脚步声传来,女人的声音响起,那是许嫣然的母亲,“谁呀?”
“是我,冯姨。”他没有说自己的名字,他们已经足够熟悉,只听到声线就可以辨别。
门打开了,冯姨一脸开心,俯身就要给蔚迟野拿拖鞋,“迟野!你怎么突然来了,哎呀,嫣然不在家,不过她应该很快就回来了,你进来等等她。”
许嫣然不在家,那他也没必要逗留了。蔚迟野抓住冯姨的胳膊将她扶了起来,“冯姨,我不进去了。你知道嫣然去哪了吗?”
冯姨回想了一番,说道:“她好像是和朋友出去玩了,现在应该就在附近的商圈。”
“好,我知道了。那冯姨,我先走了。”蔚迟野说了声,摆了摆手,而后就要走。
“欸,你不吃点东西吗?”冯姨门口盯着他,挽留道。
“不了。”蔚迟野在有些潮湿的楼道里说道。
“那帮我给嫣然带个话,让她早点回来呀!”
“我知道了。”蔚迟野应答。
这附近的商圈只有一个,也是许嫣然和蔚迟野经常去的地方。那是一个名叫万众汇的露天商场,建筑最高只有两层,大部分店门都是直接对着街道,商场里来往的行人全天都很多。
蔚迟野熟知去往那里的路线,不远,不需要打车。于是乎,他便低着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自己一个人漫步在扬长的大街之上。
不过十分钟的路程,他来到了露天商场。
从一个装潢华丽的入口走进去,一条繁华热闹的商街出现在眼前。
男男女女们彼此挎着胳膊,牵着手,在这条步行街上散步聊天,回忆过去,展望未来。
蔚迟野一个人穿行在他们之中,并没有感觉到孤独,因为很快,他也会和自己的那个她团聚。
商街太大,他不确定许嫣然在哪,也回想不起来她曾经喜欢去什么店,只记得哪些店好吃哪些店不好吃。
于是乎,蔚迟野再度拿出手机,给许嫣然拨了个电话,对面却依然无人接通。
他有些疑惑。如果许嫣然看过手机的话,应该能看到他给她的去电消息。这么长时间都没有打回来,该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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