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理型孟乔森综合征。”
林萌萌的表情先是很平静,紧接着表露出略微夸张的疑惑。
“那是什么?我不知道。”
白羽音冰冷的嘴唇翕动了两下,她不确定是否真的要向她解释。
“那是一种……对疾病的幻想,”她想了想还是说了出来,“你的母亲幻想你有严重的疾病,熟悉各类药物甚至药理,不停地带你去看根本不存在的疾病,喂你吃药,以此来束缚你,这样你就离不开她了。”
“是……这样吗?”林萌萌的语气充满了犹疑和不确定,但眼神中却依然是一片冷漠的死水,就好像是在谈论与她毫不相干的人一般。
“唔,无论如何我都很依赖她呢。”林萌萌不好意思地嘿嘿笑。
她现在到底是什么心情?她能理解这一切吗?还是说她其实早就知道了?白羽音看不明白。
并且,她对于她母亲的情感,似乎有一部分已经转移到了自己的身上,她母亲的行为有一部分已经投射在了她的身上。她已经不是一个独立的个体,而是一座孤独的旧宅,里面挤满了热意沸腾、不断嘶喊的庞大鬼魂,即使那个鬼魂早已远离她,她也仍然没有从那场持续的高烧中清醒过来。高烧使她虚弱天真,也使她残暴。
但她没有说,一个字也没有。她看着林萌萌,心中发出无声的叹息。
“我不会离开你的。”白羽音一字一顿地说,“也不会比你先离开这个世界。”
眼泪扑簌簌从林萌萌的眼睛里滚落出来,两人头靠着头,相互支撑着。泪水蹭到白羽音的脸颊,凉丝丝的,痒痒的。
“咔哒。”门重新打开,柳春秋卡着时间进来了。
“哦,你醒了。”柳春秋装傻道,“那我们出发吧。”
他动作迅速地抛来两只包,扭头就走。
“你们的装备,拿好。”
看着几乎垂直的山体,几人默默计算着高度。
考虑到体力,恐怕要爬上四五个小时。
“我在前,屁孩在中间,你们两个谁殿后自己看。”柳春秋活动着筋骨,浑身的关节咔咔作响。
呼啸的山风吹得人睁不开眼睛,手中冰冷粗糙的触感和锈蚀的气味让人难免心悸。
向上是嶙峋的山体,向下依然是嶙峋的山体。
几人腾不出手去查看爬了多长时间,但无论如何他们都没有退路。他们甚至不清楚现在到底是离山底更近还是离山顶更近。
心脏鼓噪着,手心的汗变得冰凉,即使体力不支也只能硬着头皮不断向上。
好渴。风榨干了身上所有的水分,但必须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向脚下窄小的阶梯,一旦打滑必死无疑。
渐渐地,本来不可见的山顶慢慢进入了眼帘,头顶破旧木板搭就的平台变得唾手可及。
被风声淹没的喘息声此时此起彼伏,伴着木板的咯吱声,没有人说话。
山顶没有富丽堂皇的建筑,也没有神圣的阶梯,甚至连草木都没有。
他们所在的小小的平台就是全部。
这个平台只能容纳几人站立休息,先前在山底看见的尖顶正是它的屋顶,格外低矮,只有白羽音和威尔能够勉强站直身体。
向下看去,这个小小的“屋子”像是悬挂在山上一般,摇摇欲坠。那些木板之间甚至有着大小不一的缝隙,恐怕是经年累月的风吹日晒使它们变得残破变形。
“接下来……怎么办?”威尔连着猛灌了几口水。
远处鲜红的太阳已经开始西沉,山风更甚。
几人紧靠在一起,成团的热量仍然抵御不住寒冷的侵袭。
如果在这里站一晚上,不是累死就是冻死。
正在几人一筹莫展的时候,风突然停了。
并非自然地、缓慢地停下,而像是突然消失了一样。就好像是有人把风的这一概念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抹除了。
发生什么了?他们不敢轻举妄动,警惕地四处观望着。
突然脚下失去了实感。随即而来的是剧烈的失重感。
他们正在向下坠落?
本能使几人狂乱地挥舞着手脚,试图抓住些什么东西。
但很快他们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我们在向哪里下落?!”林萌萌大声喊着。
从眼前飞速划过的风景完全不是他们上山时所看见的。不如说,山已经消失了。
他们像是坠进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洞穴,各种颜色杂乱无章地变化着,让人眩晕。
他们真的在向下坠吗?还是其实在向上飞?晕眩感充满了昏胀的脑袋。
“应该是和昨天晚上一样的情况。”白羽音尝试着开关夜视的功能,尝试着睁眼闭眼,却发现无论如何做眼前的景象都没有发生变化。
“哈哈,看来我们都被那个概念神洗脑了,我们的意志、我们做什么根本不重要。”柳春秋语带嘲讽,“随便吧,看那个玩意到底要带我们去哪。”
下一刻,地面的踏实感猝不及防地回来了。
一条单调而笔直的道路延申到浓烈的雾气之中。路的两侧则是看不见顶的朱砂色高墙。
没有选择,只能沿着唯一的道路继续向前走。
这里没有任何自然的光线,也不见任何的人造光源,却保持着恰到好处的亮度,足够他们看清前路。
没有自然现象,没有声响。温度恰到好处。
比做梦还要不切实际的感觉。
于是他们遵循着神的意志拨开迷雾向前徐行。
眼前屹立着巨大的红色木门,和两边的墙一样看不见顶。金色的门叩有一人大小,即使几人叠在一起也够不到那个高度。
这道厚重巨大的门,不用想都知道无法打开。
“什么意思?到底还见不见人了??”柳春秋脾气更甚,“要我们炸开不成?”
“轰隆隆……”
门后传来震彻身体的声响,像是山体崩塌般的声音。
紧接着,无数巨大的红色石块从上方滚落下来。
“墙要塌了……!”白羽音话音未落,林萌萌已经拽着她的衣领向后退去,柳春秋则扯着威尔一齐后退。
但想象中的崩塌并未出现。
很快便没有了动静。
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东西。
黑金色的战甲,繁复的纹饰,粗犷的黑眉,长胡须,眉间的痣。
那是典型的门神形象。
只是他太过巨大,几人站在一起只有他一只眼睛的瞳孔大小。
那门神此刻正伏低身体,看着眼前的蝼蚁。
随后眼前的红门振颤着打开。强烈的震感让几人跌倒在地。
大门敞开,门后蹲伏着另一位门神,神情狰狞地看着他们。
绝对的压迫让几人寸步难行,甚至忘记了应该继续前进。
对……前进,必须继续向前走。
他们迈起沉重得像被钉住的双脚,在两个绝对的凝视下缓慢向前。
雾,越发浓烈的雾包裹着世界,就像是在成型的茧中行走。四周空响着巨大机械齿轮转动咬合的声音。地面数条脉络不时亮起蓝色的光向前流去,宛若输送血液的脉络。
只要有足够的耐心,神自然会出现。
于是雾不知不觉中逐渐散去,只是眼前既没有庙宇也没有拜台。
一片灰黑色的原野出现在众人面前。
细看去才发现,那些矮小密集的灌木丛并非真的灌木丛,而是密密麻麻的墓碑。冰冷的石块伫立,一块紧挨着一块,看不见墓地的边界。
墓碑与墓碑之间的间隙实在是太窄了。让人喘不过气。
安眠在此的灵魂真的能够展平自己腐朽的身躯吗?
苍凉的土地一片深褐色,掺杂着不纯净的灰黑色,看起来极其肮脏。
白羽音蹲下身,捻起一丝土壤。
“像是被化学废液污染了。”
“神就住在这种地方吗……?”林萌萌眼中染上了一丝同情。
“欢迎。”电子的声音穿透了几人的躯体,直达大脑。
难以追寻这声音到底来自何方,好像无处不在一样。
概念神毫无预兆地出现在眼前。
白羽音看到,那是一个……不,说是一株更为合适。一株灰绿色的根茎从地面破出,那正是她被钉死、扎根的双腿。向上望去,根茎虬结,蜿蜒杂乱,连接着的是人类的肉身之躯。
概念神墨绿色的发丝极细,卷曲着四散开,一部分隐没于地底,另一部分包裹着她的躯体,难以界定,她到底是一株植物还是被包裹在巨大襁褓之中的婴孩。
她的面部非比寻常,苍白的嘴唇被艳红的细线缝住,那双眼睛温顺地垂落着,眼皮是青绿色的,纤长的睫毛稀疏而坚硬,没有眼白,整只眼睛都是淡粉色的,连瞳孔都是失焦而涣散的。就像是一对生在脸上的捕蝇草。
林萌萌的余光不断小心翼翼地在白羽音和概念神之间游走。
每个人看见的概念神都是不一样的,不要被它蛊惑。白羽音想起那个人的叮嘱。
她知道,林萌萌此刻大概看见的是与她极为相似之物吧。
诚然,林萌萌也谨记着那番话。可是眼前的神……要如何让她不在意?
她此时正跪坐在一只巨大的金色沙漏上。奇异的光晕笼罩在她的周身,让人看不真切。
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此时正面向她。几近透明的薄纱从头顶盖下,皮革制的口笼遮住了下半张脸,她穿着希腊女神般柔软而洁白的长袍。她的双手在胸前合拢,被沉重的镣铐紧紧锁住,那祈祷般的姿态到底是她自愿的,还是被迫的?
而那双眼睛,此时正垂爱于自己。沾着露水的睫毛轻颤着,掩饰不住发光的瞳孔。那也是和真正的白羽音最不一样的地方——重瞳。一蓝一红的眼瞳挤挨在同一只眼睛中,闪着幽光。而那四只美丽的瞳孔,正齐齐地、静静的看着自己,只看着自己。
柳春秋沉沉叹了一口气。
“你们发什么呆?”
威尔的思绪被拉了回来,向柳春秋指了指他看见的那只巨型甲虫。
“你、你看不见?”
“?看见什么?”
“概念神。”白羽音收回了视线。
“……你们都能看见吗?”
“哈,狂热宗教的首领居然看不见神。”威尔小声嘲弄着。
“看不见,”柳春秋神情淡漠,“我只看见一只立在墓碑上的白乌鸦。”
“那么,”概念神没有理会几人无理的谈论,“这一次,你们要如何处刑我?”
“处刑?”林萌萌急切地反问,“我们不是来帮助你固定概念的吗?”
“你们理解有误。”神淡淡答道,“我虽是神明,但借助的仍然是人类的身躯。简单来说,人类克隆出来的肉身是我的媒介。而这个媒介非常脆弱,需要定期更换。”
“……这种做法是否有点落后了?”白羽音皱眉。这个世界明显是有着高度发达的文明的,科技发展理应非常先进。
“没错。因为我是老旧的机型。”
“……”
“为何沉默?还没有决定好如何处置?”
“我们还不知道怎么做。”
“很简单。”神的目光扫过墓碑,“只要把我杀死,将大脑中的芯片放入你们所携带的点翠冠中即可。之后自会有克隆体把它重新植入。”
“也就是说,这些墓碑都是……”林萌萌打了一个寒颤。
“我。”概念神答道,“请将我垂直下葬以节省空间。”
难怪神将此称之为“处刑”而非“固定”。人类以固定概念神为名,实行处刑之实。
“会……会感觉到疼吗……?”
“这具□□束缚了我,让我理解了死亡的痛楚和恐惧,也让我理解了人类的生命正是如此代代接续的。这不失为一件好事。”
“可是你都记得,人类在死后是不会记得的……”
“是的,我都记得。这些数据全部保存在核心终端中。”概念神没有理解林萌萌言语之外的东西。
“至少,我想减轻一些你的痛苦。”林萌萌悄悄看了一眼白羽音。
“告诉我们,如何能让你轻松一些离开这具躯体。”
“迄今为止,勒毙、溺毙、殴打致死、枪杀、服毒、高空坠落、失血过多、动物啃咬、破坏动脉、破坏大脑、燃烧、冰冻、碾轧等都已有人尝试。我无法以数据对其痛苦指数进行精确的排序。因此,请你们选择一种偏好,我会为你们提供相关帮助。”
最近在想要不要单开一本支线,讲柳春秋、裴羽等人的故事,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想看[问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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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悬灵山(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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