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周而复始

夏日炽热,午阳干燥。

产房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华生牌的电风扇嗡鸣作响,与医护人员的温声细语交织在一起。

早上向工厂经理请了一天假,罗天平正站在产房门外焦急地等候着。

今天正是孩子“出头落地”的日子,也是妻子曹秀萍的第一次生产。

在原地打转了不知多少回,他的额头上早已泌出细密的汗珠,缓缓滑落。

在汗水滴落于地上之际,罗天平捏起衣领的一角,抬手往脸颊上蹭了蹭。

2002年6月21日,一家老旧医院的产房内,诞生了一名体型要比普通婴儿稍小一点的女婴。

恰逢蝉鸣四起,哇的一声,发出了她的第一声哭嚎,响彻在这氛围凝滞的病房里。

听到禁闭的屋内传来一声婴孩的啼哭声,逗留在门外的罗天平被热得满头大汗,一直在原地踱步踌躇。

转头看到有护士出来,却没抱着孩子一同出来给他看,罗天平不禁两眼一直,诧异一愣。

“我的崽呢?”他说着南胜方言,抬头瞄向半遮半掩的产房内,却没见到孩子的身影。

探头探脑看了下曹秀萍的方向,她正因为产后虚脱,只能躺在床上闭目养神,一动不动。

“孩子太小了。”护士用着相同的方言回应,“莫惊莫惊,生的是女儿。先让医生检查完了,过会儿再抱阿妹出来。”

“哦,好,好好……”罗天平打着结巴附和之后,悬着的心总算松了松。

对于他来说,头胎是男是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跟阿萍终于有了第一个孩子。

罗天平在门口焦急地等候了有一会儿,这漫长的几分钟恍如隔世,才姗姗看到护士笑脸盈盈地抱着个小猫崽子一般大的孩子出现。

只见她怀里的女婴皱巴巴的,与家里一岁多的橘猫——那圆滚滚的体型,竟毫无差别。

与此同时,这护士怀中啼哭的婴儿,不仅比隔壁几个早出生的男孩儿还要小,而且还是最后一个面世的。

护士看他眼巴巴地盯着,一点伸手接过的意思都没有,她立马递送到他身边,笑盈盈道:“接啊,阿妹睡着呢,这孩子才四斤二两,得喂养一段时间才有长。”

“好好好……”慌忙接过对方递过来的婴儿,罗天平手忙脚乱,松松垮垮搂着,生怕自己力气大,一不小心就把这么小的孩子给抱坏了,“哦哟——阿妹哩,怎么就这么大点啊,真的是猫仔转世喽。”

刚从田里忙完农活匆匆赶来,在家里一卸下担子,领着老伴林秀清搭了个摩托抵达医院,孩子的爷爷罗庆泽急急忙忙走到护士身旁。

眼见孙女打了个哈欠,他便笑呵呵地对着儿子怀里的亲孙女,哒着舌头试图逗她。

而她那皱巴巴的小脸蛋,就被这个奇怪的老汉轻轻捏了捏。

在他们身后跟上来的,还有个抱着一床新被子出现的孩子外婆,以及曹氏老辈子的一家三口。

刚走上前,林秀清一听到生的是个女孩儿,眉头微蹙,眼神中闪过一丝嫌弃,显然脸色不太好看。

但转头看到医生递上来的体检报告,还是心疼这个刚出生的孩子,竟然都没上六斤。

“这孩子将来肯定有出息。”罗庆泽接过儿子抱过来的孩子,对她笑着道,“唉呀,一出生就会对我笑,哈哈哈哈,别看阿妹她现在小,将来肯定很聪明。”

“聪明就好喽。”看到孩子对她打了个哈欠,林秀清也乐不可支,“囡囡,你怎么那么小哩。真的像个小猫仔,手也比刚出生的阿平小很多。”

刚从产房里出来,孩子的外婆笑着道:“唉,阿萍太瘦了,在生阿妹前才多重,厂里工作累成这样,她能出生算是好的了。”

不在场的罗天平,对于父母和丈母娘唠叨的插科打诨,一句都没听清。

一放下孩子,他就立马冲进产房,快步走到曹秀萍身旁,紧紧牵着她的手,蹙眉哀伤。

“受苦了,阿萍。”看着昏睡的妻子满脸土色,似乎听到他的话,这才缓缓撩起眼皮,他不禁苦涩撇嘴,“等孩子大一些了,我们再给她取名字,啊。”

“好……阿平,孩子怎么样了?”虚弱询问孩子的现状,曹秀萍慢慢抬起手,扶着他的胳膊。

因为进行了一个小时的生产,她早就累到精疲力尽。

“好着呢,在外头我爸抱着。”罗天平轻拍她的手背,让她好生休息,“等你睡醒了,我再抱孩子过来喂奶。”

“好……”被安心包裹,她这才放下心,闭上双目休憩。

亲眼见证婴儿的生长,却又总觉得是那么的漫长。

明明一个月前还是猫崽子般大小,现在的孩子都已经长到了五斤多。

罗庆泽为小家伙安排好了隆重的满月酒宴,还准备用抓周的方式,在今天给她取名字。

而最近忙着工作的罗天平,也在这天请老板给他放个小假,打算去一趟集市,买一些小孩子喜欢的玩具,再去古董店淘一些实用的物件,打算等一周岁后,定有用处。

小家伙的满月宴,自然安排在了罗家自家建的院子里。

十张硕大的圆桌,全都安排得满满当当。

被邀请而来的各家各户,乡亲邻里都在被堆得杂乱的院里,一同陪着曹秀萍一家,七嘴八舌地忙碌今天的宴席。

时光一飞梭,宛若天地眨眼之间。

盛大的酒席都吃过了,也到了孩子抓取属于自己这辈子的人生最事关紧要的——该如何称呼她的名字。

罗天平虽然很想自己给孩子取名字,甚至名字都想好了,就叫罗静姗。

可父亲却说,他的名字也是遵从他祖父留下来的习俗,随了族谱里的字辈,才有了今天的“罗天平”。

一群人期待着孩子的抉择,大家伙熙熙攘攘地挤在一块平地上,伸着脖子看的看,望的望。

只见她蹒跚爬行,用她那瘦小无力的两只巴掌,慢慢移动到了一本写着族谱二字的旧书面前。

这本族谱,还是她太爷在世时留下的。

是她太爷历经千辛万苦,从各个地方找回了自己的真正祖籍在何处,亲手抄下了历代的罗家人氏族所有的名字。

罗庆泽看到孙女真就抱着那本族谱不放,他仰头哈哈大笑地调侃:“好好好,保护我们传统的后代,又有人继承人了!”

抱起一脸懵懂的孙女,他接过她手中攥不住的族谱,乐呵呵地亲昵道:

“哦哟,我来抱——来来来,本子阿公来拿,等会再抓个什么,我们就给阿妹取名字了。

“等会啊,阿公就给阿妹看看族谱里的字辈,再给你取个合意的名字,好不好啊?”

奈何一个一岁大的婴孩儿,怎可能还会讲话?

众人就当是老爷子乐高了,便只是笑笑调侃了几句。

因为父亲是学过《易经》这些古书的算卦先生,罗天平也不懂他后边嘴里念叨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只觉得自己的孩子,也不过是单纯对书本之类的感兴趣罢了。

将孩子抱着送到第二个抓周的杂物堆,罗庆泽轻轻放下她,目送她自己选择。

见到她的第二次抓周,竟毫不犹豫地爬向一把中药材,正以为她会抓取,她又径直掠过,只对中药材最后边刚放下的族谱感兴趣。

看到那孩子又是攥着族谱不放,将错愕的小眼神投向自己的爷爷,在场所有人忍俊不禁,全都笑呵呵的,乐不可支。

两夫妇一看到女儿直接无视了她身边的其他东西,甩着她太爷爷写过的族谱当玩具,也被逗得捧腹大笑。

“唉呀!”看到孩子第二次精准瞄向了那本族谱,罗庆泽这次却大惊失色。

因为他的其他后代,可从没在某样东西,竟这样同时抓过两回。

见到父亲脸色难看,抱起女儿走上前的罗天平,不明所以地调侃:“阿爸,看来阿妹这辈子要跟着你干了。你当算命先生,她当你的帮手,帮你看摊子正好。”

“不不不!姑娘就应该读完书嫁人,算命能挣几个钱?”罗庆泽立马回绝,伸手就要去拿族谱,却被孩子一把甩开,听闻啪嗒一声,摔在了地上。

见她撅着嘴瞪着自己,紧紧抓着她父亲的衣服,不肯让自己抱,似乎小家伙在对刚才的对话,发出了她傲娇的抗议。

当事人不禁错愕一愣,随后哈哈大笑:“好好好,阿公不让你嫁人,阿公这辈子算是有个小帮手喽。”

弯腰捡起散在地上的族谱,翻阅到孩子在家族里的字辈,正好排在了“清”字上。

罗庆泽拿着族谱,翻开那页给他儿子罗天平看:“平啊,你看,要给阿妹取个什么合适的末尾?”

抱着打从出生起就安静内敛的孩子,罗天平看了下他爷爷写过的那些合适的字:“钰好。就叫罗清钰?”

“她的生辰八字我看了,起起落落,算不上太好。”听到儿子选择了这个字,罗庆泽自话自说,“她哩五行缺火,你再看看?”

“阿爸,就钰好。顺口也好听。”罗天平毅然决然。

拗不过孩子父亲的执着,一家子经过深思熟虑的商量,孩子的名字终于决定下来。

一岁大也还是小小一只的阿妹,就叫罗清钰。

院子里的梨树开花又结果,斗转星移下,从花丛缭乱到绿叶乱岔,又从秋色枯黄到残枝凋零。

闲来无事时,罗氏一家总会在梨树下纳凉或赏花,已经尝过了四回甜中带涩的黄花梨,赏过了四回逢春绽放的淡黄花海。

罗清钰成长的岁月如梭,转眼间,很快就长大到了五岁。

只是不知为何,打从出生起,她时不时总会生病。

但罗天平因为工作没能多照顾到她,而罗清钰又更多是被她的爷爷奶奶带大的,极少关注到她的身体状况。

即便是他们带她去了大医院,也查不出是什么病因。

与此同时,她的父母三年前种下的种子,时隔十月,又生长出了新的孩子。

一个比她小四岁——呱呱坠地的男孩儿。

因为有了三位老人的帮忙,两夫妇也只需要外出务工就好,带孩子的事情也就拜托给了没什么工作的老人。

而罗清钰只需要陪着弟弟罗俊鹏,一同待在两个老人的老宅中住下。

不幸的是,就在罗清钰五岁这年,竟莫名生了一场大病。

甚至,就这样一病不起躺了一个多月。

又是发高烧,又是咳嗽剧烈,折腾得她和家里人都苦不堪言。

看着病床上躺着的乖孙女,罗老汉牵着她瘦小的手腕,撇下嘴唇心疼不已。

一想到她从小就是文静乖巧的好孩子,都没怎么给他们老两口惹出过麻烦。

唯有这次生了个大病,又查不出病因,却从未自怨自艾,用着她那羸弱的身躯硬抗,艰难度日。

他们作为大人,光是看见她脆弱的模样,又怎么不会心疼。

明明自己都病得面如土色,还一脸担忧地看着他,生怕在医院花了太多钱。

罗清钰隐忍落泪,虚弱地诉求他:“阿公……我想回家,我想妈妈,爸爸妈妈挣钱好辛苦,我不要住院好不好?”

“不行。清钰啊,你出院了,那你这个病怎么办?”看着孙女轻轻摇头,那么小的孩子竟还在安慰他,罗庆泽哭笑不得,“听话,阿公找个时间帮你驱邪,我们清钰会好起来的。”

一转身,罗庆泽说干就干。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是阴沉沉的,他就赶忙回到老宅,翻箱倒柜拿出祖传的法事道具,打算给莫名其妙生病的孙女,好好地驱邪避秽。

算出个良辰吉日,又卜卦出孩子的名字不合适。

他先是打电话给家里的同辈,说明了他想操办的法事。

紧接着,再将孩子需要改名的情况,告知给了在外打工的罗天平。

一得知父亲对此郑重其事,甚至从电话中都能听出他的义正词严。

丢下手套和工具,罗天平立马正色道:“爸,现在改名字来得及吗?不会影响到她以后的人生吧。”

“清钰要想活下去,只在医院里呆着没用。”罗庆泽一脸认真,抱着年纪尚幼的罗俊鹏,一边赶往家的方向,“我已经确定好时间,你过两天回来,刚好是清钰生日那天,要给她操办好这个事。”

“好。”连忙答应下来,罗天平便将电话那头的来龙去脉,全都转述给了妻子曹秀萍。

听闻自己的孩子突然大病不起,甚至脆弱不堪——曹秀萍在回家的前一天晚上,躲在卫生间里抽噎啜泣,热泪盈眶。

刚一回到家里,风尘仆仆的两夫妻,就被匆匆赶来的老罗带着送到医院。

而他们的“阿妹”罗清钰,仍躺在狭小的病房里艰难度日。

目睹病床上亲生女儿——那副消瘦枯槁的模样,年幼的她一见到他们来了,却懂事到不敢看向他们,将自己藏在被子里呜咽。

听到她说自己没事,让夫妻二人回去,在场的几人不由得潸然落泪。

“清钰啊,阿爸回来了。阿爸对不住,工作太忙了,那么久没来看看你。”他牵起那只虚脱瘦弱的小手,放在自己脸上蹭了蹭眼泪,“阿爸阿妈这几天在医院陪着你,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

“爸爸……”她那小麻雀一样的嗓音,却一点都不吵闹,微弱得就像快破碎的瓷碗,“爸爸,我想回家。医院好难闻,我好难受……”

被爷爷抱在怀里,还是咿呀学语的罗俊鹏,看到病床上的姐姐落泪难过,他撅着嘴趴在爷爷肩上,也跟着嚎啕大哭。

罗清钰生日这天的正午十二点,罗庆泽穿上祖上传下来的道袍,一改往日的憨厚洒脱,为还在医院与病痛做抗争的孙女,求天道能给她个安稳健康的人生。

驱邪避祟的仪式进行得很漫长,而他也被烈日炎炎晒得汗流浃背。

可对于自己那躺了一个多月的孙女来说,这也算不上多久。

看着父辈们将最终的仪式一气呵成,罗天平还是害怕这样神神道道的求神拜佛,会对女儿的病情没有什么帮助。

可眼下也唯有相信祖先们的保佑,他的女儿,才有可能度过生死交界的难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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