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秋颜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昏迷的,但唯独记得她在梦里,遇到了时隔半年都没见到的哥哥。
只是听父亲说,哥哥将来再也不会叫以前的名字——徐江,而是改名为“高峻寒”。
听太不懂父亲为什么要给哥哥改名字,何况她更喜欢哥哥以前那个“徐江”的称呼——
即使她从始至终都没喊过他的名字一次。
等她从医院回到家,也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
那年她才十岁,身体还没恢复多久,就被整日疑神疑鬼的父亲,拉去闽南找一个德高望重的罗家相师算命。
去到南胜,她那时第一次见到罗爷爷,却对他有一种莫名强烈的亲切感,就跟呆在自己的爷爷奶奶身旁一样。
只要呆在罗爷爷的身边,她就会感觉到无比的安心,这种情愫让她十分在意,却又无法解释其中的感觉。
虽然听闻罗爷爷曾提起过他的孙女,但她对那个名字也同样感觉到强烈的熟悉感,甚至还觉得很耳熟。
只是没见过他的孙女长什么样,就被罗爷爷笑着调侃——她的眉眼跟他孙女的十分相像。
罗爷爷也只是简单地给她卜了卦,可她对于两个长辈讨论的话题一窍不通,更剖析不了他们滔滔不绝的话语中的含义。
什么“未时生人,来自鬼道。”,又或是什么“天生七魄受损。”
通过父亲的转述,她才知道自己的命数里有两个劫难。
一个已经发生,就是前不久被堂姐推下楼梯那件事;另一个,则是她因为命运多舛,很有可能活不过成年。
即使爸爸说不需要太过担心,也许是老爷子说来吓唬她的玩笑话,可她仍对并未到来的死亡产生浓烈的恐惧感。
虽然她无法完全理解心里这种害怕的意思,也解释不通自身对死亡恐惧的核心点在何处。
但每天躺在床上,她就是无法闭上眼睛安然入睡。
因为只要一陷入黑暗之中,灵魂深处对生命的渴求就愈发旺盛。
脑海中那股子挣扎不断的幻听,甚至试图从喉咙里脱口而出。
在南胜短暂的逗留之后,父亲便带着她离开了那个令她耿耿于怀的陌生之地,随后就坐上火车回了余杭——她熟悉的高家老宅。
只是因为被炽烈的恐惧占据内心,灼烧得她对老宅里的那个楼梯,产生了剧烈的抗拒感。
因此,她在老宅住了没几天,闹着脾气旋即回了前年刚住进去的别墅区。
只是刚和那个算命的罗爷爷算得上认识,来年夏天,却收到罗爷爷儿子打给父亲的电话。
父亲向她透露,罗爷爷在临走之前,于遗言中留下了他们的联系方式,还叮嘱他的儿子,一定要联系上他们一家,让他们也参加罗爷爷的追悼会。
双方都无法理解他这样安排的含义,可既然是罗爷爷特别嘱咐过,父亲自然是百般听从,带着她匆忙忙去参加罗爷爷的葬礼。
只是好巧不巧,再次去到南胜,她第一次见到那个罗爷爷口中提起的“罗清野”——
年仅十岁的她个子却颇为矮小,哪怕是在自己亲爷爷的葬礼上,她都还是活蹦乱跳,身上还穿了不合身的裙子。
见到比自己小一岁的当事人,对方也的确跟自己的眉眼长得很相似,但她就是她,她并不是那个罗清野。
被对方当着面讨厌,她自然不予理会,也不想去理解她对自己产生的恶意。
吃完那顿饭跟着父亲离开,她便将这一切抛之脑后。
被各种身不由己的事件缠身,辗转反侧几回,终于能跟远在东瀛的哥哥取得联系。
跟远在他国的家人谈话,是她久违又难能可贵的放纵时间。
每隔两周的长途电话,期待已久的通讯,使她能够听到心心念念的哥哥。
而他也在望不见彼此的另一端,不断对她诉说不同的经历。
听着耳边的滔滔不绝,哥哥总会说他在东瀛那边——生活得很痛苦。
冷掉的午餐便当;吃不惯的生鱼片;还有黏黏糊糊的纳豆一股子怪味儿。
甚至他还说,独自走在路边,总会遇到奇怪的人;喝得酩酊烂醉的大叔拽着他问路;衣着奇怪的时髦女性,操着粗犷的嗓音冲他吆喝之类云云。
就连寄宿家庭的早田大叔对他也不待见,甚至总觉得哥哥会对他们家进行盗窃……
即便隔海相望的那头,机械的座机里只有哥哥哽咽的声音。
看不见他的表情,也摸不着他的面庞,听到他带着哭腔的描述,她也跟着无比揪心。
除此之外,哥哥还跟她聊了很多——她理解不了的故事。
但总是因为时间有限,他们的话题也只能草草结束。
在哥哥不在身边的这些年,虽然她的身边也有聊得来的朋友,却也寥寥无几。
当然,她的舍友闫晓娜,也是其中之一。
其实,她也想跟哥哥说一说,她在学校里发生的事——让她痛苦不堪的流言四起,可她始终都无法理解这种痛苦的根源。
可哥哥的事情好像比她的还重要,所以她每次都张着嘴,在哥哥停顿的那几秒里欲言又止。
仅仅只是在电话里光聊天,她总觉得短暂的交谈根本不够,而且她真的好想再见到哥哥。
“妈!秋颜!”时隔四年,那道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却与曾经稚嫩的嗓音有着天壤之别,青涩又磁性。
“好久不见,想哥哥了没?”他一边走上前,一边笑着调侃。
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迈着轻盈的步子,徐江对来迎接他的二人打声招呼。
看着母亲身旁那个楚楚可人的女孩,在短短四年里,竟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他不禁脸色一僵,漠然打量着眼前的人。
“哥哥。”高秋颜依旧冷着张脸,平静的语气里难掩欣喜,“哥哥,秋颜想哥哥。”
“这孩子,永远都教不会说‘我’,老是秋颜秋颜的叫自己。”黄飞燕在一旁皱着脸埋怨,丝毫不顾忌高秋颜是否听得懂,“哎哟,这将来还怎么让她嫁人?
“你说这人说话都不利索,将来还能伺候得好婆家吗!”
听闻母亲絮絮叨叨,徐江对此置若罔闻:“妈,高季航呢?”
“他还在上托儿所呢。”黄飞燕揽着大儿子瘦弱的肩膀,乐呵呵道,“峻寒,在那边怎么不读完大学再回来?
“非得攒钱坐飞机回来读大学,这多麻烦啊。”
“妈,我不想呆在东瀛读大学。”徐江眉头紧皱,对此表示强烈的抗议,“要不是有那个叫赵璟渊的同胞帮我,我都可能死在山本的手里,平白无故就死在东瀛。
“那个姓早田的,还老是污蔑我偷了他们家的钱,你都不知道我在那边过的多苦。
“我好不容易从那里逃回来,你还不乐意。”
“呸呸呸!别说的那么难听。”黄飞燕慌忙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没轻没重,“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管他咋想的。
“反正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见他发愣,黄飞燕一边侃侃而谈,一边打量许久未见的儿子——眉眼之中竟与他的生父有些相似:
“哎哟,峻寒呐,你打算在这边考啥大学?咱也得重新做做功课,外国的教材肯定跟咱们国内的不一样。”
徐江的注意力全在高秋颜身上,被母亲狠狠拧了胳膊,他才恍然如梦:“妈,我打算去改名字,改回以前的名字。”
“咋的了,高峻寒这个名字不好啊?”黄飞燕愕然。
“不好。我不喜欢。”徐江晃了晃脑袋,“妈,你别跟她爸说,我就是要改回我以前的名字……
“肯定是因为这名字风水不好,才害得我在东瀛过的那么辛苦。”
“……行吧。”黄飞燕仰头看着眼前身高挺拔的儿子,哂笑道,“儿子,那你改了名字,以后可咋整?我搁家里头喊你的假名字,出了外头就叫你的真名字啊?”
徐江沉默片刻,点头回应:“妈,秋颜现在怎么样了?她的自闭症好点没?”
“哪有什么好不好的。”黄飞燕闻言嗤笑一声,瞅了一眼高秋颜漠然的神情,在二人面前冷嘲热讽,“前些天刚去医院里复查,医生说她磕坏了脑子,也就只有十岁的智商……”
意识到什么,她又话锋一转:
“也不对,你说她只有十岁的智商,咋的那个理科成绩能考那么高分,文科就十几分——诶,小江,她那数学能考一百多嘞。”
听着母亲讶异的疑惑,他也蹙眉瞟向高秋颜:“秋颜,你数学真的能考一百多分?没有作弊?”
“没有作弊。”高秋颜对无法理解的话语复述了一遍,木讷摇头,“秋颜数学考一百三十二。”
“妈……她看来真的是傻的。”徐江咧开嘴一笑,戏谑调侃,“太傻了,要是在学校被人骗了都不知道。”
被久违再见的哥哥嘲笑,她也跟着傻乐,却感觉到心脏里的刺痛又麻又酸,甚至说不清的难受。
高秋颜盯着他的侧脸,痴痴地拉着他的手追问:“哥哥,秋颜傻?”
“傻,太傻缺了。”徐江斜睨道,扯出一笑,眼神中的鄙夷扎得跟前之人心头一跳,“诶,秋颜,你能考这么高分的数学,你也教教哥哥,你咋在没作弊的情况下,考这么高的分数?”
“秋颜教教哥哥。”即使被哥哥冷漠的眼神嘲讽,她也不以为意,“哥哥,秋颜喜欢哥哥。”
“哎哟。”高秋颜的话音刚落,坐在出租车副驾驶的黄飞燕出声打岔,“秋颜啊,在家里你可不能这么跟你哥哥说话。
“你俩都慢慢长大了,不能老是说喜欢你哥。”
从后视镜与徐江的目光对视上,她眼神一沉,摇头晃脑,歪着嘴角喟然道:
“小江,正好你也回来了,你在家里的时候,有空记得多照顾一些你弟。
“秋颜那么大人了,别老是围着她转,说话都不利索的人,跟她聊天真的是浪费脑子。”
徐江没有回应,只是从鼻腔里哼出敷衍的答复。
等到了所谓的家,望着眼前硕大的别墅,震惊于如此豪华的住宅——竟是他们现在要住的地方。
抬手揉了揉眼,他才如梦初醒,难以置信自己的眼睛。
“妈,这是……咱们家?!”他那张大的嘴巴好似能吞下一个大灯泡。
对上儿子诧异的视线,黄飞燕笑着揽过高秋颜:“是啊,你高叔叔前两年送秋颜去参加钢琴比赛,她参赛回来得了一等奖,光是奖金就一万块钱。
“她爷爷一高兴,转手就把以前买的房子让给高锦彬了。”
“真的假的?!”徐江把行李搬到一楼客厅,仰着脑袋打量四周的摆设,“那我们之前还住在那么破的房子,结果他们家真这么有钱?”
“那可是。”黄飞燕的鼻子翘得老高,“你妈的眼光能差劲到哪去。
“你爸要是没找仨儿,咱们也是姓徐的大户人家……啧,呸呸呸,咱现在也是大户人家,以后别提你爸啊,晦气。”
被母亲提及他的生父,徐江背过身,沉默不语。
等收拾完行李,去到三楼的卧室,他这才发现,他的卧室不仅比以前宽大许多,甚至依旧在高秋颜的隔壁。
深夜,他悄悄进入高秋颜的房间,静静坐在床沿,牵着她的手轻笑。
一想到白天的她曾说过——她喜欢他,胸膛里那颗跳动的心脏,就愈发渴望被爱滋润。
徐江透过昏暗的灯光,紧紧盯着她那张清冷娇嫩的面庞,干涩的喉咙咽了咽唾沫,滚动的喉结却难耐口腔中的苦涩:“秋颜,哥哥也喜欢你。”
但他明了彼此身份上的禁锢,是不可能向世人坦白他对她的感情。
坐在她身边沉默了许久,徐江抬眼看了眼桌上的时钟,这才察觉自己呆在她房里已经过了一个小时。
如今凌晨一点,再过几个小时,太阳就要从东边升起。
脑海中闪现出高锦彬那张凶神恶煞的脸色,他便仓惶逃离了高秋颜的房间。
大字躺在属于自己的床位上,对着天花板仰屋窃叹。
只是能陪着高秋颜的日子也才短短几天,他很快就要复读国内的高三,毕业了就打算去考艺术学院。
至少他那不堪的成绩,还能通过艺考混淆视听,在高锦彬面前装装样子,再找点理由蒙混过去。
渐渐合上疲倦的双眼,脑海里却全都是高秋颜秀丽的面孔。
不知怎的,他那快要干涸的心田,似乎有什么破土而出,疯狂寻求甘露,慢慢发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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