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静得目空一切。
广袤无垠的空白之境静如止水,踩在脚下的涟漪,时而被踏出阵阵圈状的波纹。
在这里,摆脱了时间在身上流逝的无力感。
除了无尽且幽深的平静,就只剩下内心中毫无波澜的一片祥和。
郭贤李抬眼瞄了下高秋颜的方向,对方正冷着脸打量眼前的三扇大门,至始至终缄口不言。
见她望得入神,他从地上利索地爬了起来,下意识轻拍身上的灰尘,结果双手径直穿过了自己的身躯,还深深扎进了虚妄的内脏里。
见此情况,他不由得喟然一笑,神情万般落寞,拉长了音感慨万千:“唉呀——小妹妹,只剩下咱们俩在这块儿鬼地方呆着喽,他们仨都去捞魂了,我搁这儿也无聊……
“唉,实在不行,咱们坐下来,唠嗑唠嗑各自的家长里短,也免得都忘了自己的身份……”
抬腿靠近她,郭贤李瞥了一眼她干透的头发,再低头看了下自己依旧湿漉漉的消防服。
紧接着眉头一皱,心念一动,霎时间好奇起了——对方怎么还能在圆寂后,彻底回到生前时最好的状态的。
“哥哥……”
察觉到他的靠近,高秋颜的魂体开始像不断闪屏皴裂的数字人物,正逐渐趋于崩溃的边缘。
破碎的躯体在短短的几秒钟之内,频繁闪现出个个年龄段的她,甚至还出现了未能老去却变成骸骨的模样。
白森森的头颅没有眼珠,就连空洞洞的五官上还挂着残缺的血肉,恐怖至极。
目睹她强烈的异常状态,郭贤李瞬间瞪直了眼,张着嘴打磕巴片刻。
缓了劲儿才脱口而出她的姓名:“高秋颜?!”
莲曾交代过的事情,他可是还记得的。
只是没想到,高秋颜这么快就产生了形态上的异变。
在莲安排了罗清野第三次魂穿任务的时候,牠就明确表示过——“个体意识”的自我记忆是有限的。
自我记忆一旦随着扭曲的时空不断被吞噬,从原身释放出的人形个体,很快就会因为亲人的遗忘与社会的抛弃,从而消失殆尽。
郭贤李垂眸看着还能够保持原状自己——虽然比高秋颜更早到达“空白之境”,但他至今都没有产生任何强烈的异变。
他猜测,很有可能是因为部队里的战友们,时常会带着贡品、和存留他的记忆,大老远还会去给他的坟堆扫墓,这才没有加剧他自身的消亡。
“哥哥……秋颜是,坏孩子。”低头目睹自身的变异,她那倒带一般的声响,幽幽回荡在空虚一切之地。
与郭贤李错愕的目光对视,跟记忆中的那个“他”重叠,神态就和她的哥哥第一次从东瀛回国那时一样。
高秋颜尽力用破碎的记忆修复残缺的自我意识,试图将魂飞魄散的自己挽留得更久一些。
沉重的记忆令她痛苦无比,但也好比过被泥土里的蚂蚁虫子啃食,只剩下早已血肉模糊的残骸。
她不知道自己是被谁掩埋,更不清楚学校为什么没有将她的死因公之于众。
她都还没“亲自”见到家人一面,哪怕是身躯死亡的“自己”也好,也能让爸爸安心——自己的身体还完好无缺。
怎料真相从未告知给她的父母,却被校方的人员“马虎”丢进了泥坑之中,从此再也见不到她最爱的家人和朋友。
虽然她在生前时,也能感觉得到家里人对她的心存芥蒂,甚至被无能且笨拙的自己逼得心力交瘁。
可她还想再见见徐江哥哥,再跟爸爸说上几句告别的话。
可是她没有安全回到家,而是意外死在了学校的宿舍里……
要是爱哭的黄妈妈知道后,也一定会很难过吧。
即便她无法完全理解“难过”的意思,但她也能感受到——只要心里下起延绵的雨季,那就是代表了感情中的悲伤。
还有比她小十二岁的亲弟弟,她也没能多陪他玩一玩他喜欢的玩具。
因为她的表情总是麻木得不懂表达情绪,小小的弟弟还总是以为她不喜欢他。
可她很喜欢弟弟,他个子很小,说话也很好听,就像树上的鸟雀一样清脆悦耳。
如果她能够明确地表达出自己的感情,还能把话说得更清楚一些,是不是就不会被别人讨厌,更不会遭受他人的欺.凌。
所以……她就是个坏孩子。
堂姐说得对,她的确就是不懂事的坏孩子。
如果不是她太笨了,总是学不会哥哥和妈妈交给她的知识,不然堂姐高双月也不会推她下楼。
她就是个听不懂人话的坏孩子,不配哥哥的喜欢,也不配拥有妈妈的爱……
“高秋颜!!!”眼见对方的魂体都快崩散了,郭贤李着急到手忙脚乱,只能对着空气大声呼救,“莲!清野!贺志铭!
“我靠,谁来救救她啊!这人都快碎了呀!”
“哥哥……秋颜,是坏孩子……对吗?”她从朦胧的视野里看出他的慌乱,却不明白这有什么好惊恐的。
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高秋颜踮起脚尖,抬起手摸了摸他的头顶,试图先安慰一下神情惘然的对方。
感受到头顶上传来温热的触感,郭贤李立即上前抱紧了她。
泪眼婆娑间,却又将眼前的女孩,幻视成了长大后的郭兰兰。
颤抖的嗓子破了音,就和他的心一样快要支离破碎:“妹啊……你咋的会是坏小孩,你哥当年没好好保护你,你老是把自己看低做啥子嘛。”
明明他都死了那么久了,骨头都估计化成灰了,可他还是不甘心。
不甘心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死亡,不甘心还没把自己的人生过好了。
并想将自己当初活得精彩的人生,洋洋洒洒地展示给讨厌他的父母,像是炫耀一样显摆给他们看。
“妹啊,都是哥哥不好,早知道哥带你离开那个家,不让你被爸妈欺负,听不到别人的胡说八道,你也不会那么小就走了……”
恍惚间,他的怀里似乎真的拥抱的是长高长大了的郭兰兰,甚至正笑眯眯地对他傻乐,晃眼得他神情一顿。
“哥哥,我都已经看开了呀,你怎么还是不肯放下这段执念呢?”郭兰兰的笑容宛如秋天里的暖阳,并不燥热,反而明媚中透露出赤诚的清凉,“等下辈子呀,我再当你的妹妹,你就别哭鼻子了,比我死掉的时候还难看呢。”
不真实的声音萦绕在耳边,当下的人泪水一滞,脸颊上的泪珠缓缓滴落在了高秋颜泥泞的鞋尖上。
目睹郭兰兰长大成人的五官消散而去,显露出的是高秋颜的容貌,直视他的目光又清又冷。
他愣了愣,缓缓松开手,后撤了一步。
郭贤李胡乱抹去脸颊上的泪痕,第一次感触到体感的温热,吃惊得他神情恍惚。
垂眸看着自己逐渐能感觉到实感的双手,颔首蹙眉着,哑口无言了许久。
“哥哥,好点了?”模仿着徐江哥哥帮她擦眼泪时候的动作,她抬起双手,捧着他的脸抹去对方炽热的泪痕,用指尖轻轻擦拭着他眼角上的湿润。
眼见比自己小七岁的小姑娘,都比他还会安慰人。
郭贤李不禁粲然一乐,拿开她的手哼出一笑:“小孩儿从哪学的,你爸妈都是这么教你安慰人的?”
“徐江哥哥。”她的回答向来语焉不详。
“呵呵,是吗,你哥人真好啊。”抬手安抚恢复正常的她,察觉终于能触碰到对方,郭贤李不由得一愣。
随后他又继续面露微笑,像是对待亲妹妹那样,一脸宠溺地看着对方。
在百无聊赖的世界里缄默许久,郭贤李拉着她的手,一同坐在清澈的灵水之上,感受着难能可贵的温情。
“高秋颜,你祖上是北齐高氏的?”意识到对方可能无法理解,他又转移话题道,“你哥跟你是重组家庭的,那咋的后来不改跟你一样的姓氏?”
目睹她摇头,郭贤李接着自顾自说:
“徐江……这名字听着怪耳熟的,我们排长的女朋友,好像追过的明星里边就有这个人。
“她每回打电话给我们排长,隔三差五老要念叨自个儿追的明星咋的了,干啥了。”
“唉——这也难怪她只会说这个话题,估计跟我们那闷骚的排长又没啥话题能聊的,就只能瞎聊一些她自己的事儿。”他一边说着,一边努力回忆起——自己陪着队友们偷偷听闻的排长女朋友的私事。
尤其是刘光义这小子,听得最起劲儿。
“聊啥呢这么起劲。”刚从任务中脱身,将任务对象的魂体带了回来,贺志铭的声音从破开的时空中传来,“朋友,莲上哪去了?这有个死活不肯选择‘门’的家伙。”
带领身旁的赵璟渊走到他们二人身边,他抬手用大拇指示意身后跟着的人。
“啧,这人2028年5月6号自杀的。”他边说着,边走上前吐槽,“咱也搞不懂他好好的干嘛非得喜欢那个姓徐的。
“明眼人都看得出徐江有问题,还心心念念想着对方,干嘛呢真的是。”
虽然他也魂穿在赵璟渊的身上经历过一段时间,体会过徐江曾对高中时期的赵璟渊,确实有着与同性不一般的情愫。
但他一个活了二十七年的钢铁直男,根本就理解不了这种别扭的感情。
何况,他借着赵璟渊的身躯,不仅体验过男人之间酸涩的爱慕,还差点被对方掰弯了执着了二十多年的直男思想。
回到空白之境仔细思考其中的奥秘,贺志铭不禁肩膀抖了抖。
只觉得细思极恐,粗思更恐。
“你说谁?”瞥了眼贺志铭身后的长发男人,郭贤李眉头紧蹙,“徐江?咋的又是徐江。
“全国那么多叫徐江的,现在人都飞升了还能遇到同名同姓的不容易啊。”
“咋的?你认识啊。”贺志铭使唤着身后傻愣在原地的某人,“喂,过来,咱们好好聊聊。
“你好端端地,干嘛非要自尽,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无缘无故死在你那出租屋里,得给我们刑侦队的添多少麻烦。”
低头看着左手手臂内侧那道长长的血口子,赵璟渊叹了一声,边走边偷偷吐槽:“真没想到附身在我身上的,还是个黑皮帅哥。”
“什嘛?”听到他的碎碎念,贺志铭气笑了,“你可别看上我啊,老子喜欢女人又不喜欢你这……人妖。”
“人妖你妹!”被对方冷嘲热讽,赵璟渊愤恨地往他的脸上揍去,结果右手拳头只擦到了对方的空气,竟被贺志铭侧身躲开了无力的攻击。
刚站稳了身子,一抬眼就看到郭贤李身后的女生,在脑海中搜寻出自己看到的新闻,认出她是谁,赵璟渊瞬间瞪大了双眼,结结巴巴地指着她靠近。
“我倒是不认识。”郭贤李抬起手挡在高秋颜身前,拦下行为怪异的对方,偏头示意身后的人往后退,“我也不确定你们说的徐江,是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徐江。”
看着跟自己身高相差无几的消防员,赵璟渊摊手说得风轻云淡:“嘛,别对我抱有固有偏见,男人女人都是存在个体差异的。
“别看我一头长发、喜欢男人,但不代表我这人为人不正直。”
“我们可没张口说过你啥。”贺志铭瞥了眼这人,又回过头对郭贤李追问,“说说,你跟徐江啥关系?同名同姓还是同一个人?
“双方描述一下他的长相,我看到时候能不能附身在他爸身上,好好教育一下他那不懂事的亲爹。”
“秋颜,你哥长啥样,跟前边那个……长头发哥哥说一说,是不是你俩认识的同个人。”目睹赵璟渊被贺志铭拉出几里地,正疑惑二人怎么能触碰到对方,郭贤李就张嘴对高秋颜提问。
跟在贺志铭身后,再次走回三人身边,赵璟渊的碎嘴提前了高秋颜一步:“不用她说。”
“她不认识我,但是我认识她。”他一边解释,一边喟然答复,“她在新闻里头出了名了。在学校里失踪了十多年……十一年吧,妹妹,你2017年在学校不见的对不对。”
见她点头,赵璟渊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想:“果然啊……徐江他妹早就死了,因为找不到凶手,才一直上电视问别人见没见过他妹。”
话音刚落,消防员和那个提防他的刑警异口同声:“什嘛——?!”
二人的眉头也翘得老高。
“你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郭贤李侧过头对赵璟渊质问,又对贺志铭感到疑惑,“你不是魂穿过他吗,怎么也这么大反应?”
“我只是附身,又不是当事人本人。”贺志铭白了一眼,“我虽然是旁观者,但我也是局中人。
“魂穿了他的那段时间里,我都快被……快被他那脑残的想法同化了,我哪知道那么多。”
“……”郭贤李白了一眼,“你不是刑警嘛,光魂穿不动脑,你干啥吃的?”
这话就像个炮仗,一点就炸。
卷起袖子瞪着对方,贺志铭恼了:“我看你就是跟我犯冲!你大爷的你有本事你魂穿去!老子还不乐意干呢!
“我人特么稀里糊涂就这样被你们哄骗进那旮瘩,被那兔子当成工具人使!要不是我爹传话了我特么死了还懒得搭理人间的事!”
“打住!”赵璟渊看着面部扭曲的高秋颜,惊恐道。
但对方的五官很快又恢复了正常,依旧木讷地看向争执不断的二人。
郭贤李:“你还有理了!有本事你留下你在这儿看着高秋颜,这妹子时不时变异那多吓人啊!我跟你犯冲?我特么看你是纯心找茬!”
“Stop——!让我说一句!”赵璟渊低着头嘶吼。
贺志铭:“我找茬?人死不能复生,本来就没有办法挽救已经死了的人,干嘛还得大费周章把他们的残魂带回这个地方?那帮子烂人有什么好拯救的?”
赵璟渊拽了一下贺志铭的胳膊肘:“什么烂人?你俩停一下!”
“哼?烂人?你说谁是烂人?”消防员收了怒色,又气又笑,“就因为你们这帮警察不好好办案,这才会有那么多非自然死亡的灵魂跑到这里来!不然我们也不至于花那么多心思去回收啊!”
“你丫的放屁!你以为你们消防队的救了几个人!我特么把人都带回来了,你搁那儿又瞎嚷嚷啥!”刑警声嘶力竭。
贺志铭挣脱开被拽着的左胳膊,盯着郭贤李,横眉怒目:“我看你们就是闲的没事干!才制造出了这些幻象!说什么‘地球现在是被困在邪恶**之中,无形者无法脱离规则回收有用的个体意识’……
“我呸!你们这就是劲瞎扯淡!”
郭贤李握紧拳头冲上前:“跟我吵有什么用?我特么也一头雾水没的,就连最后的亲人也消失了!
“从我进到这里来开始,莲一直不说清楚这到底是在干啥,你光呸了有个屁用!”
贺志铭紧紧抓着他的胳膊:“救人救人!救来救去又能救几个人?要工资没工资,要休息也没休息,吃喝拉撒睡全都变成了一场空……”
“打住!打住……不要再吵了!!!”一声尖锐的嘶吼止住了争吵,贺、郭二人的互殴突然停了。
“呼——打起来之前,能不能先回答我一下,这里到底是哪里?咋的啥都没有全白的呀。”赵璟渊吼得气喘吁吁,挡在二人中间,抬起胳膊拉开彼此的距离,耳边的争吵声却不绝于耳,“还有就是,我们现在到底是人是鬼?”
郭、贺正吵得起劲,被他这么一问,二人异口同声怒怼:“我们也不知道!”
目睹他俩分道扬镳,赵璟渊气乐了,支着腰望着贺志铭远去的背影:“嘶!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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