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草施针回来时,天已经擦黑,在摇曳的灯火间,他看见药无必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把头埋在膝盖间。
赤草伸手按住药无必的发顶:“怎么了?特意等我啊。”
药无必迷蒙着抬头:“你回来啦,我有件事想求你。”
赤草把药无必拉起来:“进去说。”
赤草扣住门闩,屋内比外面温暖很多,他搓搓有些冻僵的手,坐在药无必替他拉开的圆凳上。
他施针站了近两个时辰,有些饿,拿起一块淮山薏仁糕吃。
药无必有求于他,殷勤地替他倒一杯茶水,把杯子推到他手边。
赤草接过喝一口:“说吧。”
“我想去将军府的地牢,你能帮我吗?”药无必眼神热切。
赤草不解:“我需要知道原因,我就出去两个时辰,你为什么有这种想法?”
“将军府表小姐受伤了你知道么?”药无必凑近了些,“你去施针时我给她换药了,她腿骨折了。”
“她告诉你怎么弄的了吗?”
其实她看过伤处,她从前曾见过被马踩踏致伤的病例,与谢发发的伤处十分相似。
药无必真假掺半地回答赤草:“没有,我就抹了药。”
“伤势是什么样的?”
“有淤青,还有擦伤,小腿骨折了。”
赤草沉吟道:“摔伤?被砸伤?都有可能的,她说了什么导致你想帮她。”
“她的奶娘被关进了地牢,她被关起来了,她想让我帮忙看看奶娘的情况,她说她只有这一个亲人了。”
赤草表情不解:“就因为这些话你就要替她冒险?”
“她只有这一个亲人了,不值得吗?”
“这些是你的真心话吗?”
药无必点头:“是真心话。”
赤草不那么相信药无必会有这样的好心,他怀疑她是要寻个时机弄死他,可转念一想,在将军府内,二人是绑定的身份。
即便药无必辩驳,谁有耐心听她说呢?
他仍觉药无必伪善,讥讽道:“没想到,你还是个爱心顶充足的,为了个陌生人,让我豁出命去。”
药无必察觉了,主动去握住赤草的手:“郎君,怎么又不开心了?我是真的想帮帮她,可是我还是以你为先的,若你没有万全把握,我们就算了,好么?”
赤草有时候不得不感叹,即便是知道药无必的真面目,她拿足了腔调哄人,还是赏心悦目的,大概这就是好皮相的优势。
他作出无奈的样子,点头应允:“我帮你。”
但赤草并不是因为药无必漂亮而帮她,他进将军府,本来就有着自己的目的。
他的目的必然不是表面所说的逃兵役,赤草来盛京前就收到了山庄的密信,要他偷走郭师理府中的一副美人图,是“那位爷”直接下的命令。
抓药无必只是捎带着一起处理,美人图的优先程度远大于抓捕药无必。
郭师理前些日子卧房走水,是他烧的,他为了转移注意力而蓄意纵火,趁众人救火潜进了藏书库,他料想这种美人图大多不可示人,平常一般会收在单独存放宝物的库房中。
没想到无功而返,倒有别的意外收获,他发现了清戒和尚的踪影,他在汴京有缘与清戒遇见过一次,据“那位爷”的消息,清戒是废太子的人。
他猜测废太子也在盛京,昨日给郭师理送过药后,他并没有直接离开,而是折返藏在了会客厅的窗下,果然听见郭师理说废太子在雁芷楼。
到了下午,将军府里抓进来了一个雁芷楼的人,郭师理的副将亲审,赤草觉得不会有什么结果,审讯是白费力气。
有用的人大概率不会留下等着被抓,没用的抓进来也审不出什么有用的。
但那个人嘴里也许会有别的有用信息,所以赤草还是想冒险去看看,看看能不能套出点什么。
例如废太子说了什么,与郭师理达成了什么,这都是对“那位爷”有帮助的。
他需要记下来,在拿到美人图交给“那位爷”时,一齐禀报。
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是等待,等天黑,等地牢交换班。
根据赤草的观察,地牢在将军府的西北角,每3个时辰交换一次人员,换班前守卫大多会先走上地面,在假山旁边交接岗。
也就是说每次轮换都有一定的空档时间,在半刻钟到一刻钟不等,这取决于下一班次的守卫来的早或晚。
在使交接人晚来和调开守卫提前离开之间,赤草选择了调开守卫。
他守在去往地牢的必经之路上,快速地将延迟发作的泻药弹进了送给地牢守卫的饭菜中。
准备好一切,赤草带着药无必悄无声息地溜出房间,放火之前他就已经摸透了将军府的布局,这两日为郭师理治伤更大概熟悉了将军府各人的住处。
只是美人图,依旧寻不到踪迹。
难道情报有误,美人图根本不在郭师理手中?还是郭师理藏在了什么出奇隐秘的地方?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再过两日他就要出府,并非他不想在府中多留,而是惧怕郭师理生疑,被强留下治病救人,任谁也不会甘愿,自然是希望越早离开越好。
赤草蹲在屋脊上,清除脑海内的私心杂念,夜行不仅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还需要绝对的心静。
药无必在他的背上,又因潜行,自然压低了声音凑近赤草耳畔说话:“郎君需要我做什么?”
“安静,绝对的安静,被发现了我们都得死。”
赤草没听见药无必的回答,追问道:“记住没有?”
“郎君要我安静,我自然安静。”
赤草轻笑:“搂住了。”
赤草轻功极佳,从一个屋檐到另一个屋檐如同跳跃的豹子,不发出一点声息,药无必感受到赤草蓬勃的肌肉,她有冲动想要从后面杀死赤草。
她的耳环里有致命的药粉,撒一点就可以止住赤草的呼吸,她压抑住自己的冲动,她不能,她要留在赤草身边,回到赤津山庄取回父母的遗物。
相比于更深层次的血海深仇,不过是与射伤自己的人相处,她可以忍耐。
正因为她有失去父母的痛苦,她不想看见谢发发失去最后相依为命的奶娘。
她帮助谢发发是真心的,不管赤草是出于什么,他还是帮助她来到地牢。
守卫因拉肚子离开了一个,另一个本想坚持,还是忍不住冲去了茅厕。
赤草轻落在地,连灰尘也没有激起一丝。
“郎君。”药无必的声音若有若无,“谢谢你帮我。”
赤草疑心自己听错了,这句话竟真似药无必的真心话。
但他仍是不信,假装自己未听见,没有作答,只道:“我们到了。”
赤草在前,拉着药无必的手顺着台阶向下,偌大的地牢一片死寂。
走到地牢的最深处,芝香就被关在那里,虽已入春,地牢里仍阴寒潮湿,女子本就怕冷,被冻得牙关打颤,守卫丢进来的破被子根本不能御寒。
宋圆稍微好些,他的房间里有一个炭盆,是下午为郭师理而准备的,郭师理审问之后,炭盆也并没有撤掉,宋圆缩在被子和干草之间,汲取着剩余的温暖。
宋圆本已昏昏欲睡,朦胧中听见女子的轻语,睁开眼睛,看见赤草牵着药无必越走越近,停留在旁边牢房。
宋圆将自己藏在被子后,蒙住脸。
“大娘,大娘。”药无必轻唤芝香,“是表小姐让我来找您的。”
芝香激动地挪过来,握住药无必扶在栏杆上的手:“她怎么样?发发怎么样?”
赤草抱胸站在一旁:“轻些声音,我们是偷溜进来的。”
芝香连连点头:“我知晓了,发发如何了?”
“她的腿没什么事,只是轻微骨裂,她叫你不要担心,我已经给她涂抹了药,静养些许时日就会好了。”
赤草有自己的正事要做,他走到地牢最里侧的墙壁,踢了好几下宋圆,宋圆才有了动静,接连不断地咳嗽起来。
宋圆假意要掀开遮挡的被子,被赤草叫住。
“不必拿下来,我问你话,你就答。”
“你要我答什么?该说的我都说过了。”宋圆声音微弱。
“我问你,你可听见昨日将军与楼中杀手的对话了?”
“我不知道,我在外面等着赶马车,我什么也不知道。”
“将军仁慈,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若敢有隐瞒,小命不保。”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不知道……”
赤草见问不出什么,失去兴趣,回到了药无必旁边,提醒她该走了,换班时间快到了。
药无必叮嘱芝香不要透露自己曾来过,谢发发会想办法救出她的,叫她坚持住。
芝香噎着泪:“好,叫她照顾好自己,半夜她还会踢被子。”
药无必眼眶也发酸:“知道了。”
赤草催促,药无必站起身来,虽然她进来就在与芝香说话,但她仍注意到了赤草和隔壁牢房里的人说话,赤草声音太小,她一个字也没听见。
她好奇地朝隔壁牢房看去,被子把人遮得严严实实,只有乱发露在外面。
赤草不耐烦,拉着她往外走,她迈上台阶,牢房深处突然传出哼歌的声音,歌声虽低,在夜里却显得格外清晰,这首歌药无必曾听过。
她替宋圆扶正断裂的肋骨时,宋圆叫她哼首歌转移注意力,她不肯。
送药来的信拳五哼起一首摇篮曲,现在的音调与那时一模一样。
她回头去看,最深处的牢房伸出一只手,对她比了个大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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