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楼镜台的质问中,今日巡府的陈岱听见鸣镝声后匆匆赶来,郭师理闻见他一身的烟尘气味。
陈岱只带了六个人过来,郭师理看见陈岱铁青的脸,沉声问道:“非紧急不鸣镝,你应知晓吧?怎么就只带这么几个人来?脸色还这样难看,出什么事了?”
陈岱先是注意到地上命悬一线的药可,平日里虽然他与药可争吵最多,但二人都是直来直去的性子,越吵关系反而越好,现在药可生死不明,他酸楚难当。
陈岱收敛心神,单膝跪在郭师理脚边,深深地垂着头:“将军,是属下失职!您的卧房走水,有人抹了桐油蓄意纵火。”
“都是干什么吃的?”郭师理呵斥道,“现在还没灭?”
“此事属下不敢声张叫外人知晓,已叫人唤海之回来,空余的人手都去灭火了,属下赶来时火势已经小了许多。”
郭师理不欲再多纠结,他示意陈岱起身:“铁伞带了么?药可被暗箭射伤,你们撑开铁伞接应他回房。”
晋三晋四旋开铁扇叶拼成的伞,遮挡在药可身上,另有几个戴着皮盔的府兵上前欲抬起药可。
药可醒着的时候没多重,现下受伤毫无意识时竟好似重逾千斤,晋二恐再伤了药可,好几次都不得方法。
楼镜台解下斗篷,示意晋二和其余人将药可抬到斗篷上,他身量高挑,斗篷兜起药可绰绰有余,药可陷进这个简易的担架里,四人揪着斗篷的边缘抬走了药可。
楼镜台全神贯注地看着那只歪斜在地上躺倒的寿鞋,他伸手去捡,将将碰到鞋面时,一个声音讥诮地从墙头上响起来:“眼熟么?这只寿鞋你应当知道是谁的吧。”
听见这话,陈岱蹭地挡在郭师理和谢发发身前,紧张地看向来人,谢发发试图去楼镜台身边,刚迈脚便被郭师理拉在身侧。
楼镜台不急着看向墙头说话的人,他收回想拿起寿鞋的手,慢慢地起身,他站直后倨傲地理了理发辫,摆足了少爷的架子后,才舍得给来人一个眼神。
站在墙上的男子居然是个一身腱子肉的高壮和尚,挺冷的天儿还穿着件露半边膀子的宽大僧袍,斜挎着的珠串上的每粒佛珠都得有拳头大小,此人并不避讳自己的身份,没遮面,大剌剌露出张邪气十足的脸。
楼镜台认出了此人,促狭地一笑:“是你啊,清戒。十七年前勒索不成推我下水,我姥爷没绝根儿你倒是绝根了,现在是看我姥爷去了,就又有脸面出来现眼了?”
郭师理突然得知其中内情,颇有惊讶之感,他悄声嘱咐陈岱:“先别轻举妄动,别让楼镜台出事儿,我们得对得起穆大人。”
陈岱微不可查地点点头,应承下来。
清戒很显然被这一番话撩的有点恼,眉头皱得死紧,强压着火挤出个笑容:“当时我说了等着瞧,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还不到三十年,我就大仇得报,亲手杀了那个老货!爽快啊,不管你信不信,运势在我这边。”
楼镜台并没被激怒:“你不必自夸,我姥爷年纪虽大,却也不是你这种下三滥功夫能比的。你天天招摇撞骗,一看便知你既没慧根也没本事。但我挺欣赏你的,这么多年佛法毫无精进,既无天赋还硬赖着不肯还俗。不过这也算你有自知之明,知道还了俗,俗世也没你容身之处。”
清戒摘下佛珠猛地朝楼镜台掷出,楼镜台立在原地没动,双眼低垂,谢发发急得叫道:“小心!”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人影闪身到楼镜台面前,用绿色的外袍兜住了来势汹汹的佛珠。
楼镜台意料之中地抬眼看向来人:“师叔,多谢。”
此人正是之前两个绿衫侍卫之一,先前一直低着头不引人注意,现下脱下外面的绿色外袍,露出里面打着补丁的道袍,照应楼镜台的称呼,郭师理料想此人应当是紫木观的道士玄兆。
玄兆一副温和敦厚长相,年纪仿佛比楼镜台还要小些,看着不过十六七岁少年模样,少年面孔四四方方,个头并不高,是人虽小辈却大的典型。
清戒皮笑肉不笑地对玄兆说道:“敢问这位道长是哪路高手?都是修行之人,没必要起争执,我只要你后面那小子的命。道长,请让开吧?”
玄兆摇摇头:“这是我师侄,紫木观众人一心,没有他人个人之分。若大和尚你执意要分出个高下,便请赐教。”
楼镜台回头冲郭师理一拱手:“还请大人不必插手,晚辈家事自可解决。”
清戒装模作样行个佛礼,跳下墙头,奔到玄兆面前,左腿抬起以脚尖弹踢玄兆下巴,右手作势欲扣住玄兆手腕翻转,玄兆背凸胸凹躲过面门一脚,双臂后转直劈向清戒颈侧,清戒见势不成握手成拳直冲玄兆腹部,玄兆收腹敛肩躲过,右手钳住了清戒的左侧小臂,五指似要扣进肉里,清戒低喝一声,左臂翻转同时右手作掌拍向玄兆,玄兆松手绕步,吞吐间胸背开合如弓,拳如速射之箭猛起悍落在清戒肋处。
清戒心中暗暗叫苦,他显然不是这个小牛鼻子的对手,小道士双臂如鞭,力道强硬,落点处俱酸麻,他尽全力仍只能勉强支撑,玄兆掌掌皆以他穴位为目标,挨住便化掌为爪,若是被扣住大穴,便只能为其鱼肉。
清戒堪堪躲过玄兆劈向他颈侧的一掌,胸口正正挨了一记冲拳,不住地倒退直到墙边,提气跃上墙头竟是要逃。
玄兆哪给他机会,像是在水中推开水浪般双手前拨,一把钳住了清戒的脚腕,将清戒从墙上扽了下来,随即斜身肘击将其死死压住,胜负已分。
楼镜台蹲在清戒身侧,问道:“你们来是为了什么?就为了偷走我姥爷的尸首么?”
清戒脸被碾在地面上,他死盯着楼镜台的面孔,楼镜台面庞冷冷,微微摇晃的翡翠耳坠映射出清戒狼狈不堪的面容。
楼镜台步步紧逼:“人不是你们杀的对吧?谁派你来的,是朝廷吗?”
“还不来吗!”清戒的表情渐渐狰狞,他大叫时喷起地上一阵尘土。
清戒话音刚落,一支飞箭应声而来,角度刁钻指向楼镜台咽喉,玄兆为保护楼镜台,只得松开清戒后退两步捉住了那支箭,飞箭来势汹汹,被捉住后力道仍存,箭羽在空气里剧烈地抖动着。
清戒趁此机会手脚并用地爬上墙头,玄兆把箭往地上一丢,欲要再追,楼镜台伸手拦住了他:“师叔算了。他还有同伙,敌暗我明,穷寇莫追。”
玄兆十分信任楼镜台,对于楼镜台此番意见自是没有异议,停下了步伐。
楼镜台立在原地闭住了眼睛,谢发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看见他因压抑咳嗽而颤抖的背影。
郭师理万千疑问悬在心头,他与陈岱交换了一个眼神,陈岱会意地开口说道:“小公子,您早知道他们是冲着穆大人去的?”
楼镜台猛地回过头来,眼球发红,语气一如既往地斯文:“你以为是冲穆家和楼家?我不值一提,我姥爷人都死了,能有什么特别的?郭伯伯,你手下的谋士就这点水平?”
“慎言。”郭师理觉得楼镜台有些出言不逊,他轻轻喝止住楼镜台接下来的话,“你既知道穆大人尸首并不安全,会被有心人偷走做文章,何不早些找我商议,护住穆大人?”
“哈哈!看来郭伯伯你也不懂,人死如灯灭,我姥爷既已死了,那尸身便是臭皮囊,即便偷走了又怎样?我只想知道谁会拿我姥爷做文章。”
“盛京城重兵把守,若连一具尸首都看不住,要我郭师理颜面何存?”
“郭伯伯,我只管说那不是我姥爷,明日我会正常下葬。你若不懂,我便言尽于此,郭伯伯的面子若真如你口中那么重要,我姥爷便不会死。”楼镜台神色颇有几分阴郁,对着郭师理低头说道,“晚辈受了打击,失了礼数,这便告辞了。”
“怎地不与我说个分明?”郭师理急道。
楼镜台回头看向郭师理,留下个极阴鸷的眼神:“晚辈必给您个交代。”
玄兆拱手,同穆府的侍卫一齐追着楼镜台单薄的背影走了。
陈岱极为郭师理不平:“将军!此人怎地变脸如此之快?说话未免太刻薄!”
郭师理轻叹道:“罢罢罢,传话下去,让海之立刻来书房,你去卧房清点后再来找我。”
“舅父,你是同楼镜台生气了吗?”谢发发问道,“你不与我一起用饭了吗?”
“你去找你舅母,叫厨房把饭送到你舅母房中一起吃,近日不要再出门了,楼镜台说得对,不管是谁,都不是冲他们来的,真正该小心的是我郭府的上上下下。”郭师理疲惫地捏捏谢发发的肩膀,“要小心,你不是小孩子了对吗?”
谢发发点头,看着郭师理和楼镜台离开时相反的方向,察觉到空气中残留的药物香气慢慢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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