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夜色苍凉,东方将白。

在这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旁的人家早已熄灯安寝,唯有江南陵穗巷的一处大宅此刻仍灯火通明。

此宅占地约五百亩,内含数个小院,院内景致各不相同。

该户人家姓沈,乃是江南有名的世家望族。家族人丁兴旺,他家的子孙多考取功名,于朝中为官,如今的六老爷沈永赋更是官至丞相。

留在老宅的,多是颐养天年的老人及还在进学的子孙。

如今的家主乃是四房的大老爷沈永鹫,年近五十的老者高坐于正堂之上,握着拐杖的手青筋凸起,目光却是坚定的望着门外。

沈永鹫身旁左侧,坐着一名头发已经花白的老妇人,此人便是丞相沈永赋之母、上任家主之妻顾氏,如今的沈三老夫人顾氏。

三老夫人拉着站在她身旁的大太太王氏的手,正哭得不行。

大堂内左右两边,或坐或站着许多人,可谁也没敢在此刻开口。

门外,清晰可见地站着一个一袭白袍的年轻公子。

沈家的家仆们提着灯笼急忙忙的散开,又不断有人低着头回禀着一无所获的结果。

面如冠玉的年轻公子一脸的风轻云淡,不经意间俯视着面前跪着颤抖着的婢女梦鱼:“你当真不知你家小姐去了哪里?”。

梦鱼早已泪痕满面,身子止不住的颤抖着,哆哆嗦嗦地回答着:“奴婢是真不知小姐去了哪儿呀。”。

她一边说着,一边便死死地将头朝地上磕了起来,期待着这位最有可能登上沈家下一任家主之位的上位者饶她一命。

就在梦鱼即将死心之前,门外闯进来一名跌跌撞撞的老头,口中大喊着:“大哥!京里来的,册封君窈那丫头的圣旨就要到了...我怎么听说...听说她...”,这老头话还未说完,险些在进屋前摔了一跤,幸得这白衣公子扶了一把。

“七叔父小心。”,公子口中虽是关心的话语,透露出的却满是疏离的意味。

沈家七老爷回过神来,贼眉鼠眼地扫了几眼周边,随后小声地问向沈知文:“子彧,你家小妹可当真是跑了?”。

沈知文闻言,冷了声音训斥道:“七叔父慎言!您还是先行入堂吧。”。

被小辈教育的沈家七老爷此刻面上讪讪,牙齿却咬紧了,口中却满是子彧说得对,后清咳一声装作无事发生一般转身进了大堂。

不久后,堂内就传出一阵怒吼。

“她真是疯了!如此行事,咱们沈家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紧着又传来一句附和,“那日四嫂嫂便说了,君窈那丫头是被邪魔附了身,要去请亲家老爷来给瞧瞧。可是三婶信誓旦旦地言,她那孙女儿只是受了惊吓。如今都敢逃婚了,还说不是被邪魔附身?”

就这里间吵闹这一会儿的功夫,梦鱼头上已磕出了新鲜的血迹,但她却还是木然地动着,直到头上轻飘飘地来了一句:“也罢。你且去瞧瞧南栀醒了没。若是醒了,便带她去医药堂再上次药吧。”。

待梦鱼抬起头来时,沈知文已经转身气宇轩昂地进了大堂。

·

梦鱼提着一盏镂空的红灯笼,走过数条连廊,又穿过几处院子,待她又行过几条小路时,天色已经亮了,空中挂着一丝又一丝的炫彩。

这一路,她只见一个个灯影不断穿梭,她心中明了,那些人便是正在寻人的家仆。

沈家这位小姐自从到了老宅,仅出过一次门去探望自己的叔父,至此,便是连自己的院子都甚少踏出。又因着沈宅极大,故而家中人皆认为她没有逃出府去,只在府中寻找。

可这些许时辰,也未见其踪影,梦鱼不得不猜测:只怕沈君窈早已出了府。

如此,梦鱼的心被狠狠提起,不得不加快脚上步伐,连额头上的血已经滴到眼皮上干涸了,她也似没有察觉到一般。

直到回到沈家小姐的霖兰院,连院门也来不及关上,直直跑去左边的小楼。

这小楼修得朴素,鲜有雕刻等工艺,但木料却皆是上等木料。

梦鱼推开小楼的门,匆匆一晃。

进门处摆放些书架或是博古架,左侧放着一张绣有锦鲤图的宽大屏风,屏风后有着一大二小三张书案,此处正是沈大小姐的书房。

她见屋内空无一人,又忙踅至小楼外间右侧那仅供一人通过、窄小陡峭的楼梯。

梦鱼着急上楼,不料被提着灯笼的杆子一档,险些后仰摔倒。

她这才发现自己竟还提着这个照明的工具。此前慌乱并未察觉,眼下只觉这东西碍事,她索性将灯笼随手丢开,提起裙摆,连跑带爬的上了楼。

当她看见那靠坐在床边,仅穿着一套白色里衣的少女时,终是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南栀姑娘...”。

南栀便是沈君窈那次出门所捡回来的孤女,甚得沈君窈的喜爱,两人情同姐妹。等沈君窈开蒙之际,又亲点南栀为伴读。

如此的伴读,在沈君窈的院子里原是有一厢房的。只南栀素来喜爱读书,愿与书卷作伴,这才常年宿于这书房阁楼之中。

待南栀听见这般声响,尚在发愣的她这才清醒过来,随后从床上起身,穿好鞋子才来到梦鱼身旁将人抚起。

南栀的青丝滑下,隐隐可见她颈后的红肿。

若说家规森严的沈家,梦鱼还有什么能信任的人的话,那便唯有这位南栀姑娘了。

此刻梦鱼已经哭成个泪人,她扑进南栀怀中,继续道:“小姐...小姐她竟逃走了。这可怎么办啊,南栀姑娘。主家,主家定是会要了我们的命呀。”。

南栀重重的叹息一声,只能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安抚着,却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安慰之言。

沈家与许多人家不同,即便是父母皆逝,亦不可能分家。如此繁衍数代。

这一代的孙辈,足有二十一个孙儿,却唯有沈君窈这一个孙女,更何况她还是与十八少爷一胎所生,多视为吉祥。

故而沈家对沈君窈,是多有宠溺的。

沈君窈的亲奶奶三老夫人,原是想在江南的书香门第中,为她挑上一门好亲事的,可还没来得及相看,君窈的亲爹——六老爷就从京中传来了消息:陛下意为沈君窈指婚。

不多久,沈家便知晓了皇上想要指婚的对象,乃二皇子宋沛霖。

若论文韬武略,这位二皇子是万事不差的。唯有两点,令女子有些难以接受。

一则,他已娶正妻,乃沐将军独女沐晨曦;二则,有传闻他于北燕一战之中,伤到了命根子,从此不能人道。

如此,沈君窈前些时日于湖边散步时,听闻这消息后,一失神便意外落水了。

醒来后便整日里说些怪诞之言,惹得三老夫人忧心忡忡。

一时间,汤药不断。

南栀想着沈君窈平日里最是怕苦,而老夫人她们此时定然不允许她吃些蜜饯果脯什么的解了药性。

故而她便偷偷准备了一些蜜饯,昨夜给沈君窈送去,谁料,一推开门,便直直地与正骑在窗户上的沈君窈大眼瞪小眼。

沈君窈对她言:南栀,我必须得走。那宋沛霖都已经有老婆了,而我,作为新时代女性怎么可能给别人做妾?在我老家,人们都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一夫一妻制。更何况,那宋沛霖还不能人道,如此,娶这么多老婆做什么。

南栀摇着头劝她:“君窈?你这都是在胡说些什么呀?这儿不就是你的老家吗?还有,女子姻缘,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何况你这亲事还是陛下......”。

只可惜,南栀还没有说完,便感觉脖颈处有重物袭来的痛感,在她倒地之前,只幽幽听见沈君窈说了一句:“对不起了南栀,我要替沈君窈去好好看看这个世界了。”。

等她醒来的时候,沈府已经乱了,三老夫人、家主他们都已经知晓——沈君窈留下字条打晕伴读后逃婚了...

女子逃婚一事本就是沈家这种世家大族的耻辱,更何况这婚事还是御赐,如此便成了抗旨不遵,恐怕是要祸及全族啊...

故而梦鱼现下所言不错,沈君窈这么一跑,无论会不会被抓回来,他们这些贴身的人的性命为了保密,沈家必定是不会再留给他们开口的机会了。

明知结果,又如何让她开口安慰呢?

·

“若是被外人知晓君窈逃婚,岂不是毁了沈家的名声!她怎能做出此等伤风败俗之事!咳、咳咳。”,左座之上的二老爷沈永纪说着说着,竟气愤得猛咳起来,他身后的夫人古氏紧张得给他顺着背,口中轻劝着老爷莫要动怒什么的。

七老爷沈永洺于右侧直接翻了个白眼,“二哥如今还有空想那劳什子名声呢。那从京城里来传旨的太监,可都已经到十里之外了,不需多时,便能站在咱们的大门口。可有人告诉我,到时,该由谁去接这个旨呀?还是告知那传旨太监,咱们家这位小祖宗跑了?让陛下直接给沈家治罪。”

事不关己时,人们都是高高挂起。可七老爷这番话,忽然让人想到自己。于是堂内又开始哄闹起来,你一言我一语,乱做一团。

“咚、咚、咚。”,家主沈知鹫的拐杖锄在地上,传来他素来威严的声音,“肃静!”,堂内这才安静下来。

家主沈知鹫唤着身旁的沈知文,“子彧,你来说。”。

不料沈知文还未开口,便被沈二老爷吹胡子瞪眼地打断,“此乃沈家大事,哪怕他沈子彧是沈家近百年才出的神童又如何?家中长辈皆在此,哪轮得到他一小辈开口!”。

沈知文依旧云淡风轻的站在沈永鹫身后,并不出言反驳。

反而是沈永鹫面露不悦,开口道:“且不说这君窈乃是三房的孙女,三房只剩三婶与这几个孙儿在这,长兄如父,子彧该言。就说,他即将接任家主之位,此事子彧便该说该辩!子彧,说话。”。

有人惊呼道:“竟真是要将家主之位传与他么?”。

这般沈知文才将将站出来。

可还未等他开口,门房小厮便匆匆闯了进来,口中慌张道:“来了来了,宣旨的人来了。”

沈永鹫余光扫了一眼四周神色各异的人们后,一双鹰眼紧盯着沈知文,直到看见对方回应般点了点头后,方才站起了身。

“镇定些,与我出门迎客。勿要多言!”

待众人行至门前,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来者居然是皇帝的身边的大总管汪福公公。

好一番寒暄才将人请至家中大堂,等上了茶,那汪公公才细声细气地问道:

“有劳沈家主招待,只是咱家还有皇差在身,不敢耽搁。不知沈小姐何在?还请小姐速来接旨,好叫咱家全了差事,也好放心饮上沈家主这一碗香茗。”。

众人支支吾吾,直到沈知文站出来解释道:“舍妹前些日子意外落水,受了惊吓,如今还卧病在床。”。

汪公公听了,正欲再说些什么时,却闻外间吵闹,皱起了眉头。

沈永鹫怒喝外间道:“你们不知贵客来临么?竟吵闹不堪,惹得贵人不快!”。

屋外的小厮连忙进屋来回禀:“是、是小姐院中走水了...”

这一言,惊了众人,尤其是汪福,他连忙问向那小厮:“沈家有几位小姐?”

那小厮回道:“仅一位小姐。”

汪福闻言心中警铃大作,陛下皇子众多,可心中最是喜爱这位二殿下。他特领了这传旨的差事便是想在皇帝与二皇子面前讨个好。

可如今他来传旨,若还未宣读,人便出了事,回宫后该如何交差,到时莫说是讨个好,只怕还要挨罚。

于是汪福连忙起身,大步向外走去,连忙喊着那小厮道:“还不快带路。”。

其余众人也不得不紧跟而上。

唯有沈知文从背后望着那个带路的小厮,眼中暗了又暗。

他身后的小厮乌云瞅见,连忙上去贴身附在沈知文耳边道:“少爷,是前院看门的阿吉。”。

沈知文点了点头,眼中了然。

大太太扶着三老夫人过来,望着沈知文道:“子彧,这...”

“大伯母,您还是扶着祖母回去歇息会儿吧。方才那汪公公没来得及仔细瞧,若呆会被他瞧见祖母这哭红的眼睛,只是不好解释。”

大太太连连点头,附和道:“三婶,我瞧子彧说得在理,咱就听他的吧。”

三老夫人有些无力的点点头,但还是嘱咐道:“你妹妹她...”

“祖母放心,我会安排人私下去寻的。”

三老夫人刚要离开,忽然想起来,猛得一回头:“南栀她是不是...”

“祖母放心,我这就去,孙儿绝不会让她有事的。”

大太太也在一旁叹息道:“三婶您就别操心了,咱们走吧,省得在此绊住了子彧的步伐。”

“好好好,咱们回吧。”

待她们离开后,沈知文吩咐乌云道:“你就不必过去了,且去查查那个阿吉。”

“是!小的这就去。”

“等等,还有,暗暗吩咐下去府中的下人,不用再寻君窈了,她逃婚这件事,我不想从任何一个人的口中听见!”

·

梦鱼发现起火时,楼梯口处已经被火隔绝了,浓烟熏得人睁不开眼睛,她又因先前哭得太猛,连呛了好几口浓烟,嗓子此刻发不出任何声音。

而被火势包围的南栀,此刻却是一脸的惊恐,她心中慌乱极了。

若是有人此刻能够窥探火场,只怕会惊吓不已,只见南栀的白色衣裙滑落,从中竟钻出一只通体玄色的乌鸦。

乌鸦转转眼珠,看准了火间的缝隙,灵巧地飞到了窗边。

它又见远处沈永鹫等人跟着一位没有胡子的老者正朝这边赶来,眼珠连转了几圈,看看窗外又看看火海,终是在他们到楼下时,狠心又飞回了火场白衣散落之处,变成了那个亭亭玉立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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