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火车站钟楼上的三根指针每天在十二点刻度准时重合,乌小匪每年这一天都和那个名叫阿凛的女人在墓碑前相遇,那女人每次来墓园的时候都穿着一身利落的白色西装,黑色墨镜在遮去她半张脸的同时也藏起她眼里翻涌的情绪。
乌小匪年少时总是喜欢用一袭黑衣将自己严密包裹,她还记得十三岁那年与十九岁的阿凛在长辈们的聚会上重逢,阿凛端着高脚杯用一种十分轻蔑的语气评价了她,乌小匪因此在心里记恨了这个女人长达好几个月。
“гляньнатунаглуювысокомернуюмаленькуюворону。”阿凛瞥见乌小匪和朋友们嬉闹着从她面前经过,侧过头轻碰妹妹阿绵杯沿,两人交头接耳的样子如同评价花园里正在用嘴巴稳稳接住飞盘的宠物狗比鲁。
“阿凛姐姐是在夸我俊俏可爱吗?”乌小匪得意洋洋地转过头问身旁精通俄语的朋友廖子俊。
“阿凛姐姐那句话的意思是——瞧瞧那只神气活现的小乌鸦。”廖子俊一脸犯难地斟酌用词替乌小匪翻译。
“阿凛姐姐说你活像一只小乌鸦,小乌鸦,呱呱呱……”
“小匪姓乌,又爱穿黑色,她不是乌鸦是什么,哈哈哈……”
“阿俊翻译成神气活现未免也太客气了吧,如果是我会直接翻译成——瞧瞧那只嚣张跋扈的小乌鸦。”
“嚣张?阿凛姐姐用词很精准呀,我们小匪一向都很嚣张哦。”
廖子俊生动的翻译令朋友一个个儿毫无形象地笑得前仰后合,乌小匪绷着一张脸无声地接受来自朋友们闹哄哄的嘲讽,她不好因为这件事和身旁的人撕破脸皮,毕竟往年别人在阿凛那里碰壁时她也会同样跟着起哄,乌小匪嘲笑起别人来远远比别人嘲笑她来得更狠。
阿凛是他们这帮十几岁孩子共同仰慕的大姐姐,每一个孩子都曾为能被阿凛姐姐多看一眼而绞尽脑汁,每一个孩子都曾在极度厌蠢的阿凛面前做过许多无脑蠢事,阿凛向来对他们这帮乳臭未干的半大孩子不屑一顾,她一向不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花费时间。
乌小匪当晚故意和朋友们屡次在阿凛面前经过为的就是引起对方注意,她和所有孩子一样期盼能被高高在上的阿凛姐姐多看一眼,只需一眼,她便会成为所有孩子羡慕嫉妒的对象,只需一眼,她便可以在孩子们之间吹嘘上大半年,那对他们而言简直是一种无上荣耀。
阿凛确实如同乌小匪心中日日祈祷的那样,赐予她珍贵而短暂一瞥,只可惜,她得到的不是虔诚的爱慕,不是由衷的赞赏,而是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一种视若无睹的轻蔑,乌小匪觉得自己一夜之间遭受了齐天大辱。
那晚乌小匪一回到家中便翻出剪子将西装与衬衫剪成条条碎布,半片不落地扔进脚下垃圾桶,她发誓这辈子都不想再碰这套给自己带来厄运与侮辱的衣服,她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要搭理那个曾经奉若神明的坏女人阿凛。
乌小匪本以为一袭黑衣的自己在旁人眼里理应是一副洒脱不羁的形象,谁曾想到,彼时十三岁的她在十九岁的阿凛眼中依旧是个羽翼未满的小家伙,她孔雀开屏一般的自恋行为在阿凛面前简直就是自讨没趣的小丑……
秋风萧瑟,乌云四合,乌小匪伴随着脑海中像潮水一样翻涌的旧时回忆一步一步来到阿凛身畔,阿凛仿佛等待已久似的高高扬起手掌,她用十成力气甩在乌小匪脸上一记响亮的耳光,乌小匪苍白的脸上顿时晕出一层逐渐浓稠的红色,五个指印如晚霞一般明晃晃地在她的右侧面颊燃烧。
阿凛的妹妹阿绵如今已经去世第五个年头,乌小匪在每年阿绵忌日这天都会挨上阿凛牟足力气的一巴掌,那是阿凛身为阿绵亲生姐姐给乌小匪定下的惩罚,惩罚乌小匪没有照顾好阿绵如一缕薄冰般脆弱易碎的内心,惩罚乌小匪在阿绵决意走向一条不归路时不仅没有阻拦,反倒自以为是地蓄意向悬崖推了她一把。
“乌小匪,你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吧?”阿凛久违的冷清嗓音回荡在她耳畔。
乌小匪闻言像个听到严厉家长命令的孩子似的屈下双膝,她下跪时目光恰好能与墓碑上阿绵的黑白遗照对视,乌小匪不知道阿绵是否能看见她被姐姐阿凛惩罚,她不知道阿绵会如何看待眼前卑微的这一幕,她不知道阿绵是否会像姐姐阿凛一样对她恨之入骨。
“对,做得很好,那就跪着吧,跪到太阳落山,跪到花谢花开,跪到秋去春来,跪到我白发体衰老死在你面前,跪到阿绵枯骨重新生长出血肉!”
乌小匪即使没回头依旧能感到被阿凛的目光刺穿腹背,她不动声色地承受阿凛目光的凌迟,红肿面部传来一阵又一阵发麻的火辣疼痛,右耳似一股脑钻进许多小蜜蜂般嗡嗡作响。乌小匪挽了挽袖口抬起手背擦净唇角不断渗出的血液,随后又稍微挪动了一下硌到石子的酸痛双膝。
“我允许你乱动了吗?”乌小匪背后顿时响起阿凛的厉声呵斥,那枚石子仍旧隔着衣料嵌在乌小匪膝头,可是她却乖乖听话没有再动。乌小匪不懂自己为何身体总比头脑早一步服从阿凛,从青涩的十三岁一直到颓丧的二十三岁,她这种没来由的臣服始终在延续。
阿绵去世之后的这五年漫长岁月里,乌小匪早已经熟悉了这套类似审判的流程,何止五年,她从十年之前那场狼狈的相遇之后便永远地成为了阿凛责难的对象。乌小匪在那段时光里不止一次挨过阿凛的耳光,受过阿凛的训斥,每一次她受到责难都是因为阿凛的妹妹阿绵,阿绵仿佛是她前世欠阿凛的债,一辈子也永远还不完的债。
乌小匪之所以心甘情愿承受这些责难,完全是因为阿凛十年前一个轻飘飘的承诺,她为了那个承诺在阿凛的妹妹阿绵面前兢兢业业扮演了五年的救世主,那张救世主面具如今已经像病毒一样蔓生皮肤,它长成了她的另一张脸,乌小匪偶尔想扮演救世主时会拿出来使用一下的脸。
乌小匪本以为那个缠绵缱绻的承诺是上天给予她的奖励,实际却是上天予以她镂心刻骨的处罚,处罚她惦记了不应该惦记的人,处罚她对阿凛生出了不应有的念想,只可惜,十年过去了,她对阿凛的爱慕并未因此消减半分,她依旧爱着那个当年被他们共同仰慕的大姐姐,她年少时梦里夜夜出现的清冷白衣女子。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