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走水

大火烧了半夜。

借着风势,不到半个时辰,禧宁宫即连成一片火海。

一茬茬的宫人鱼贯而入,接连不断地将一筲筲水泼进去,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内殿里的情状看不分明,四处浓烟滚滚,黑灰飞扬,焦味刺鼻,殿宇被烧得一片残破。

禧宁宫的总管李公公望着眼前情状,心如死灰。烧成这样,里面的人哪还有命在!出了这等事,他们这些人恐怕横竖都得死,还不如跟着主子死在里面,家里还能拿份朝廷的恤银。

天将破晓时,帝后、太子和安王陆续赶到。

皇帝望着禧宁宫一片疮痍,满眼的不可置信,怒喝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彦月公主人呢?”

李公公扑跪在地上,哭得涕泪横流,“老奴和几个小内侍去鸿胪寺为公主取金蕊芍药花,回来时,这大火已经烧起来了。”

皇帝急问道:“公主呢?”

李公公大声哭嚎道:“好,好像还在里面。”

皇帝闻言,厉声吼道:“还不赶紧进去救人!”

片刻后,火势渐弱。

宫人们在殿内发现生还之人,抬了出来。

四个生还者,有三个是禧宁宫的宫女,还有一个……

众人惊望。

似乎是……东宫女史任知宜。

人已经昏迷,遍身衣裙褴破污黑,脖颈有几处擦伤的血痕,手背和脚腕皆被火燎伤了一片。

卫枢快步上前,将人揽入怀中,“知宜,醒醒!”

她兀自沉沉地昏着,对周遭的声音丝毫不闻。

卫枢快速地探过鼻息,心头绷紧的弦略略松下来,幸好呼吸还算平稳。

他轻轻拂开任知宜额前凌乱的发丝,面色冷得犹如数九寒天的冻冰。

安王和禁军莫统领押着一个人过来,是个身量不高的小内侍,“陛下,就是这人最先发现禧宁宫起火。”

内侍伏跪求饶,两腿战战。

皇帝蹙眉,“这火是如何烧起来的?公主人呢?”

“奴才是禧宁宫的来顺。”内侍颤声道:“奴才没瞧见公主,火是从公主的内室烧起来的,里面的房梁都烧塌了,砸在门口,奴才根本冲不进去。”

“你为何没有在殿内当值?”

内侍瑟缩了一下肩膀,“宫宴时,奴才贪喝了口酒,就躲到膳房打盹,谁知道不小心睡了过去。待到半夜醒来时,禧宁宫已经烧起来了。”

皇帝面色一沉。

“你可曾看到什么可疑之人?”

“奴,奴才……”,内侍嗫嚅半晌,说不出来。

总管李公公见状,恨不得一脚踹他脸上,大声喝道:“陛下面前,有什么话尽管直说!支支吾吾地作甚!”

“奴才依稀瞧见一个女人的身影,手中好像拿着个火折。”

“什么女人?”

“奴,奴才只看见一个背影,没……没看清楚。”

突然,里面有人高声喊道,“公主找到了!”

不一会儿,彦月公主被抬了出来。

她双目紧闭,满脸烂红,血痂处流着黄色的脓血,身体被烧成一块块烂肉,露出下面森白的骨。

郑皇后乍见此景,“啊”地一声,晕了过去。

皇帝亦身子一晃,向后趔趄了两步。

瞧这模样,不用看便知是死绝。

宫宴之上,美人云鬓峨峨,金摇颤动,皓质花颜,姿瑰仪逸。她莲步款款走入筵席,每一步都像踩在众人的心尖上。

不过短短几个时辰,这令世人惊叹的美貌竟成了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皇帝稳住心神,勉强朝那具尸体飞速地看了一眼,血肉模煳,其状可怖;他倏地别过脸去,忍住胸内翻涌作呕的冲动。

他震撼于彦月公主的美貌,曾经细细打量过她的面容,臻首蛾眉,琼鼻皓项,是天生的美人脸。这具尸体虽已烧焦,却还能依稀辨出公主的轮廓。

“先送皇后回宫。”

皇帝深深地吐了口胸中浊气,“让鸿胪寺带伊相过来,认一认。”

顿了一下,又道:“宣政事堂堂臣文正阁议事。”

无论如何,此事瞒不过去。若应国雷霆震怒,要向大胤问责,须及早想出应对之道,方为上策。

安王扶住皇帝身躯,“请父皇保重龙体,彦月公主这件事可能是个意外,儿臣愿意亲自出使应国,向国主解释。”

“瑾儿!”皇帝拍拍他的手,略感安慰。

他回身侧目,瞥见卫枢正拿着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任知宜的脸颊,面色沉冷下来。

“太子,你是不是该解释一下,任女史为何会在此处?”

“儿臣不知。”卫枢沉然道:“昨夜并未见过任女史。宫宴后,彦月公主邀请儿臣,言说要赠予儿臣两包应国特产的高山云茶,儿臣在此停留过一刻钟的时间,后来父皇宣召,儿臣便离开了。”

皇帝沉默良久。

————

十月的天,冷得猝不及防。

窗棂上结起白霜,阴风阵阵,从窗隙里透进来。

鸿胪寺内,大门紧闭。

祁冬阳在书房内走来走去,踱了几百个来回。

“大人勿要忧心!”

祁冬阳背着手,眉头拧成了个疙瘩,“都已经火烧眉毛了!我如何能不忧心!”

他食指一伸,指向外面,“应国使臣团的人已经在外面坐了两日,我连鸿胪寺的门都出不去!”

寺丞上前低语,“伊相昨日那话,大人可听得分明?”

祁冬阳脚下一顿,想起昨日的场景。

那位被应国称为“无双秀士”的相国伊柘在见过彦月公主的尸体之后,惊得面色灰白,几欲晕倒。

当着胤国君臣的面,他将胤帝赠予公主的如意玉璧摔得粉碎。

伊柘愤恨地盯着在场的胤人,声音悲怆,犹如子规泣血,“公主在我应国乃是神女一般的存在,她在这里无辜殒命,若你们给不出一个交代,我应国将举全国之兵,与你们胤国,不死不休!”

胤帝无奈,只好将这烫手的山芋交给了鸿胪寺卿祁冬阳,让他着意安抚。

可是,如今应国群情汹涌,恨意滔天。

他要如何安抚?

祁冬阳两日未睡,头痛欲裂。

应国使臣团的人将鸿胪寺围住,所有人不食不饮,俱皆直挺挺地坐在鸿胪寺门前哭嚎。

祁冬阳安抚不下,只好躲着。

这些人悲愤难以纾解,日夜喧嚣,只等着他出去,便要喝他的血,啖他的肉。

寺丞道:“伊相所言,是让我们给一个交代。咱们只要将谋害公主的罪魁祸首交到他们手上,他们的愤恨就有了发泄的出口。”

“你说得容易!”祁冬阳满心烦躁,“刑部、大理寺都在查这个案子。禧宁宫如何起得火都不知道,哪里来的罪魁祸首!”

寺丞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刑部大牢里不是关了一个?”

“你是说……”,祁冬样若有所思。

“公主入京不过半日,若说和谁生了嫌隙,便只有那一个人。如今,外面流言四起,百姓心中惶惶不安,甚至有传言说,应国旳兵马已跨过嘉州。”

祁冬阳目露不屑,“纯属无稽之谈!”

寺丞语重心长,“大人心如明镜,可那些百姓懂什么!大人须懂得体恤圣意,安民之心啊。”

————

任知宜醒过来。

漆黑的牢房,四处围着坚硬的石壁,没有透光的小窗,分辨不清眼下到底是黑夜还是白天。

牢房密不透风,空气稀薄。

一呼吸,混着粪尿和血液的骚腥味儿直冲入鼻,让人忍不住作呕。

她摩挲着墙壁,望向外面。数丈之外,一簇火光忽忽闪闪,犹如暗夜鬼火。辨不清时辰的幽闭之所,是最能摧毁一个人求生意志的地方。

难道这里就是“人见死,鬼见愁”的刑部大牢?

只有罪大恶极的死犯才会被关押在此处,与她之前被关的兆京府衙大牢相比,几乎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她喊了几声,无人应答。

昏迷之前,她在禧宁宫被人箍住,那块儿白绢上浸了极强的迷药,以至于她昏迷之后,对禧宁宫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她拆掉手腕上的白色绷带,神情陷入怔忡之中。

腕上的伤口已被敷过药,看起来像是被烈火灼伤所致。

昨夜屏风后面穿着黑色皂靴之人并非太子卫枢,引她入内,却未杀她,究竟是为何?

四处空静,依稀能听到铜壶滴漏之声。

她数着滴漏,每满一个时辰,便用金簪在石壁上刻一道。

手腕上的伤口被清理地非常干净,是太医院的处理手法,想来事情还没有坏到极致。

她需要掌握时刻,让自己保持清醒。

…………

当石壁被划下第八道短横时,外面传来整齐的脚步声。

任知宜走到牢门前。

陡然亮起的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睛,她眯眼望去,十几个人举着火折,挤进这方不大不小的天地里,照得灯火通明,宛如白昼。

他们袍衣透湿,手中的油伞嗒嗒地滴着水。

狱中大亮,任知宜才得以窥见牢房外的样子。丈高的刑架上面血迹斑斑,旁边置着拶子、杠子和竹篦,望之令人不寒而栗。

刑部尚书席白缓缓道:“任女史,陛下有令,立刻押你去清和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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