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心理,剩下的几天假期我一直待在军营里,哪儿也没去。当然也没有去红灯区。对这件事我保持了沉默。没有人知道我曾经在一个下着雪的晚上和一个东方女人一边抽烟一边聊了一会儿天。也没人知道那之后我又和她一起吃了云吞。
在宿舍里偷偷抽烟时,塞西尔中尉替我可惜:“我要是能请那么长时间的假期,我就跑出去玩了。可惜我的假有一天算一天。全都被我用光了。剩下的我得等着回家。”
“外面在下雪。”我说,“我不想出去。”
“反正是你的假期,随便你。”塞西尔随意的耸了耸肩,“你只要玩的开心能放松就成啦。”她从宿舍的窗外望过去:“啊,有人在打雪仗。是梅根她们。我也下去玩一会儿。你来吗?”
我犹豫了一下,摇摇头。塞西尔离开了,我一个人坐在窗边,手里的香烟孤独的燃烧着,烟雾很快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将窗户打开,扑面而来的一股冷空气令我打了个寒战。我看到塞西尔已经下了楼,和梅根她们打闹在一起。我的心中突然产生了一些若有若无的嫉妒。
塞西尔和我一样,是混血。她的父亲也是华国人。不过她的家庭条件优越,父母都是工作好家境也好的富人,感情也很好。最重要的是他们很会育儿,有三个孩子也能做到一碗水端平。塞西尔是个老二也享受到了很多父母的关爱。
可能正是因为这样,所以她大方,自信,在军队里人缘相当好。就算是我这么一个阴沉的人她也和我聊得来。而且我们都是混血,父母都有一方来自华国。所以她对我还要比别人更加亲近一些。
漂亮,富有,有爱,还是军官。我想象不出她失意会是个什么样子。
我将香烟凑到嘴边,吸食了一口尼古丁。苦涩而辣的味道在舌头里蔓延开来。
同是混血,我们真的很不一样。
我当然跟她不一样,我甚至算不上一个从家庭里出来的孩子。我是一个私生女。但我母亲也算不上一个第三者。我的父亲有很多私生子女。他一直没有结婚。他并不关心他的子女们。我只是他那数都要数不过来的私生女中的一个。
毕竟他那么富有,又那么沉溺于男女情事。
我一直想不通我母亲是怎么和他混到一起的。但无可否认,他给了我母亲钱,也勉强把我抚养长大了。那就算了。
这么想一想,从小到大我和我的母亲也算不上熟悉。
啪的一声,一个雪球撞碎在了窗边。是塞西尔,她朝我挥手,我勉强扯出一个笑容,也向她挥了挥手。她得到我的回应,又去玩了。
如果她有苦恼,那会是什么样子呢?
为了离开那里,离开那个我不喜欢又充满了歧视的地方,十八岁那年我报名参了军。我记得那天我是怎样跟我母亲说的。
“妈?”那天我轻声问道,她在壁炉对面的沙发上,手边放着一瓶酒。她随意的回答了我:“嗯?”很简洁。
“我要参军了。”我说,“我今天晚上就要走。我已经收拾好自己的行李了。”
“是吗?那就走吧。”她说,她拿起酒瓶喝了一口,忽然喃喃道,“别回来了。”哐当一声,喝干净的酒瓶从她的手里掉了下来,砸在了地板上。没摔碎,地板上铺着地毯。
“哦。”我说,“好的。”我默默在心里补充“我会寄钱回来给你的。”
于是我就这样走出了家门,拎着行李,带着帽子。那天也在下雪,我呵出的气变成了白雾。我的手冻得有些疼,但我没有戴上手套。
我就这样离开了家。成为了一名士兵。那之后我每天都在军营里度过。在训练里度过。我还是被周围的人隐约排挤。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无所谓了。
不知不觉间,一根烟烧完了。烟灰烫了我的指尖,我这才反应过来。门外传来脚步声,我有些慌乱的将香烟按灭在窗台上。
进来的却是塞西尔,她兴致勃勃的问我:“晚上我们打算翻墙出去玩,你来不来?”
“你们打算去哪儿?”我问,塞西尔回答:“酒吧。就是那家蓝色情人。想想我们到这里这么久,还没有来过酒吧。”
蓝色情人,我知道。那里是这座小城最为火爆的一家酒吧,同时也是红灯区里女人们最好的寻觅猎物的猎场。里面称得上鱼龙混杂,但是风评相当好。
“也行。”我说,“去呗。我也没去过。不过我有假条,就不跟这人你们翻墙了。”
“啊!”塞西尔夸张的大叫了一声,倒在了床上,“真是羡慕你这个有假条的人。但我的假就剩下四天了,我还得留着回去看老爸老妈。”
我笑了笑,没接茬。家庭不是我可以说话的话题。这么想一想,我插不上话的话题挺多的。
到了晚上,我还是跟她们翻墙去了。一共有五个人,我,塞西尔还有梅根她们几个下午一起打雪仗的那几个。好在她们跟我的关系也还过得去。倒不是那么尴尬。
“你不是有假吗?我记得你还剩三天的假。你怎么也跑过来翻墙了?”塞西尔略微压低了声音问我。
“有的时候我也想找一找刺激,不行吗?”我回问过去,塞西尔不耐烦的说:“那你快点。要不你打头?我记得你身手还挺好的。”
我对打不打头这种事无所谓,所以我敏捷的翻上了墙壁,接着跳了下来。这个军营是临时性质的,围墙不是很高,只有两米。围墙下面又是厚厚的一层雪,还挺好翻的。
塞西尔她们几个一边笑,一边也翻了过来。很奇怪,人就是喜欢偶尔做一些违背规矩的事,这会让我们感觉很快乐,很刺激。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年少还是已到中年。当你翻过围住你的那道墙时,你总会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我们飞速的跑了起来,渐渐的远离了军营,来到了城市里。
这座城市很小,当然也不繁华。这里的大多数建筑如同上个世纪初一样,看着却并不觉得陈旧过时。褐色的小楼上被白雪覆盖着,看不出原本屋顶的颜色。但是“商业街”却又不尽然,街道两旁的店铺上挂了很多灯,照的那里一片光明。黄色的光打在街道上,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竟然觉得有些暖和。
终于来到了蓝色情人。
不愧是最火爆的酒吧,这里简直人满为患。音乐声开的很大,人和人几乎听不到彼此的声音。但是也没有必要。这里没有人聊天说话。这里一部分人在跳舞,另一部分人在喝酒。
梅根她们一进来就欢呼着进了舞池。塞西尔要喝酒,我对跳舞没什么兴趣,就跟着她一起去了吧台。塞西尔要了一杯菲士,我要了一杯潘趣酒。
“这里的酒的确不错。”塞西尔喝了一口她的菲士,“难怪这里这么火爆。”我不经常喝酒,也不是很能品出来酒的好坏。
塞西尔却罕见的沉默下来,音乐疯狂的响着,人们疯狂的跳舞。她没头没脑的说道:“我哥哥年初有了一个儿子,再有几个月就要过一岁生日了。”
“呃,恭喜。”我有些茫然,年初的时候塞西尔特意为此回了一趟家,回来之后带着她小侄子的照片炫耀了好半天。这会儿她猛然提起来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
“我应该也有许多侄子。”我只好说,“我父亲生了很多兄弟姐妹。”
“有多少?”塞西尔问道。
我思考了一下:“大概有快三十个吧?也可能已经三十多个了。这几年他还在生呢。”
塞西尔一口酒被呛住,猛烈的咳嗽起来。我拍了拍她的背。塞西尔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你父亲还真厉害。这么多孩子他怎么养?”
“他不用养。”我回答,“他只需要给钱就足够了。”
“只要给钱?!”塞西尔惊讶的大叫起来,“他这就是不负责任。”
“他起码还给钱呢。我听我母亲讲,这世界上有多少男人连钱都不给。”我说,“他买房子又给钱。已经算得上很负责任了。”
“那你父亲还挺有钱的。”塞西尔有些挖苦意味的说,“那你和你的兄弟姐妹们关系怎么样?好吗?”
“好不好算不上。”我一口喝光了潘趣酒,“能认出来的见面会打个招呼。我有个哥哥在我被欺负的时候帮了我。还有几个姐姐在我没饭吃的时候带我去吃饭。”我给我们之间的关系定了性:“应该算是和谐吧。”
塞西尔看上去欲言又止,我有些疑惑,但她最终说的话是:“我妹妹去年也带着男朋友回来了。那小伙子人还不错,长得也挺帅。预计明年结婚。”一旁的舞池里,人们忽然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我不得不把耳朵凑过去听。但听了也没用。
这又是一个我接不上话的话题,妹妹结婚。我的弟弟妹妹和我的哥哥姐姐一样很多,但哪个关系也没好到会邀请我参加婚礼。
“真希望明年能参加她的婚礼。”塞西尔喃喃道,我心里突然感觉有些古怪。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你为什么突然——”我的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了。塞西尔惊呼了一声,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了舞池。
我的心脏停跳了一拍。
我看到了为霜。她爬到了一个跳舞的高台上,正在那里扭动着腰肢。就算酒吧里光线昏暗,我也看出她没怎么化妆。但是她看上去仍然魅惑又漂亮。她跳舞跳的那么好。人群都在围绕着她欢呼。她跳着跳着,从高台上跳了下来。又被欢呼的人群接住。
她跳下来后就消失了,我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向着为霜那里走群。塞西尔在我身后扯着嗓子问我去哪儿,我匆匆回她:“找人。”
我的心砰砰跳着,向刚才为霜跳下来的那里走去。等我到那里时,我只来得及看了一眼为霜的背影。我匆匆赶向她。可是一转眼我连她的背影都看不见了。
我已经走到了舞池的边缘,面前就是蓝色情人的门,可是她不见了。
我忽然觉得自己有一些蠢,我为什么要来找她呢?我们之间说到底仍然是陌生人的关系。我有什么必要去找她吗?
我准备回去了。但是我又忍不住回头看向那扇门。片刻犹豫之后,我打开了那扇门。
门外安静,不喧嚣。只有风声,和无声无息的雪。
这里又下雪了。
我走出这扇门,门前和门后竟然是完全两个世界。我走在雪上,走到了对面的街道。为霜正躺在那里。安静的躺着。她甚至是闭着眼睛的。
如果不是她呼出的白气,我几乎要以为她已经没有了呼吸。
她穿的依然很少,她的胳膊和腿都在外面露着,已经被冻得通红。
这场景实在很像电影里的画面。人穿着鲜红的衣裙躺在雪里,天上也在飘雪。就像是要掩埋这个躺在雪里的人。
我蹲下来,推了推她。为霜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是你啊。”她很小声的说道,“你有香烟吗?”
我拿出烟,递到了她的手上。
“麻烦再借个火。”她说,我给她点上。她笑了笑,笑得莫名其妙。
她就这样躺在雪地里,一边迎着纷纷落下的雪一边抽烟。看上去更像电影里的画面了。我斟酌着问道:“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为霜面露疑惑。
“为什么要来雪地里躺着呢?”我问。为霜又笑了,其实她每次笑笑得幅度都很小,看着有一种临死之前的感觉。看的我心惊肉跳。
“因为我喝多了。”为霜还是很小声的回答我,“我喝的有点太多了。玩的有点太疯了。所以我来雪地里冷静一下。”
我叹了口气:“喝多了也不能这样啊。会生病的。我之前看见你了,你是和朋友一起来的吧。她们怎么没拉着你点啊。万一你冻死怎么办?”
“没关系。我应该冻不死的。朋友的话,她们算不上朋友。妓女哪里有什么真正的朋友啊。《茶花女》里就写了。但你怎么能怪她们呢?她们也需要生活啊。你知道吗?对于她们中的有些人而言,一天接不到客,那就没有饭吃,没有地方睡。可能会被打,打的头破血流······”她就这样说着,越说越奇怪了。这里的妓女是合法的,没有刚才她说的那些情况。大概她真的醉了吧。
为霜还在抽烟,烟灰落到了她的脸上。她竟然也不觉得痛。我伸出手将她脸上的烟灰拂了下去。为霜好像真的死去了一样,任凭我动作。
一支烟抽完了,为霜仍然在雪里挺尸。我实在是看不下去,将那支已经燃烧殆尽的香烟从她手里夺过丢到一边:“你还是赶紧起来吧。你这样真的会冻死的。”
“真的会死吗?”为霜疑惑的问道,接着又恍然大悟一样:“啊,八成真的会死。不过你知道吗?对我而言我死了完全无所谓。”
我接不上话,这一天天的没有一个话题是我能接住的。我的沉默让为霜又开口了。
“你没想过吗?生和死这些。自己是想要活着或者是想要死亡。这些你没有想过吗?你不还是军人吗?”为霜问道。
“我从未想过。”我小声说道,“对我而言活着或者死亡都没有意义。对我而言都无所谓吧。就是这样。不过我也没经历过死亡。”
为霜不说话了,专注的看着飘下来的雪花。一片一片的落在她的身上,然后又迅速的被她的体温所融化。化为一点点晶莹剔透的水。她温柔的呼吸着,从口中呼吸的白气越来越少。
她好像想让自己死在这里,被雪掩埋,白色的消失在这个白色的世界。
但是我不能让她死。原因除了我很有可能被指控为杀死她的凶手外,还有我不想让她死。我短暂又漫长的二十四年人生中,第一次产生了这样的情绪。这感觉很怪异,可我并不觉得讨厌。相反,我感觉我的心里正在下雪。
“起来吧。”我握住她细白的胳膊,“先回家吧。”为霜什么也没有说,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安静的站了起来,顺从的跟着我走了。
我勉强还认路,一路磕磕绊绊的将为霜送回了她的小楼里。站在门口,虽然我并不讨厌和为霜在一起,还是松了口气。因为这样她终于能好好休息了。
为霜嘟嘟囔囔的翻找着钥匙。
没找到。
“啊,我想今天我出门的时候走的有点太急了。没带钥匙。”为霜翻找了半晌,最终还是抬起头对着我露出了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
“我翻进去楼里给你把门开开?”我询问到,为霜苦笑:“我出门之前都把门反锁来着,没钥匙开不开。”
我叹了口气:“你家里还有没有别的钥匙。”
“有是有的。”为霜说道,“不过是在二楼。”
二楼就二楼,我好歹也入伍那么多年了,爬两层楼还是绰绰有余的。我三下五除二就翻上了二楼的那个阳台。为霜在下面还为我鼓掌。
二楼我没有来过,上面的格局却很简单,阳台旁边就是个卧室。床很大,估计也挺软。床的对面有张梳妆台,上面摆了些我认不出来的瓶瓶罐罐。卧室外面好像是个小客厅,小客厅那边好像还有一间房,里面隐约有些书架。
我在卧室里转了两圈,也没找到钥匙。倒是看见不少情趣用品。
“钥匙在梳妆台的抽屉里!”楼下的为霜喊道,我打开梳妆台,总算是找到了钥匙。
我走下楼,穿过上次我和她一起吃过云吞的客厅,顺道又在壁炉上点起了火。总算是把门开开了。
门外,为霜正站在门口,天空还是一个劲的下雪,穿着单薄的为霜身上竟然还积了点雪。
“进来吧。”我对为霜说道。
为霜却只是静静的站着,明明距离很近,只需要一迈腿就能进来。我甚至清楚的看见她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雪花,可她只是轻轻眨着眼。
我耐心地等待着。其实我的脾气并不好,几乎可以说得上是暴躁。可我面对为霜的时候总是要很耐心脾气很好。
一阵冷风吹过,扬起了我的短发和为霜的长发,吹的很乱。
“你站在门口,对我说一句话吗?”为霜没头没脑的问道。
“你想听我对你说什么话?”我认真的反问道。
“欢迎回家。”
“那么,”我站直身子,露出一个微笑,柔声道,“欢迎回家。”
为霜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她终于迈进了家门。我将门关上,隔绝了小楼外的风和雪,只留下了一屋子的温暖。
等明天日出,天光大亮,也许今夜的风雪已经将我们埋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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