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庄生梦蝶(五)

半月湖上,一座灯火辉煌的红楼,在月色下,光彩熠熠。灯笼随风晃动,洒下明光,映照湖面。半月桥上, “宝马雕车香满路”,銮铃作响,流苏飘动,人影幢幢。

半月楼大门前,一时间拥簇着不少人。他们各个作揖寒暄,没说几句就会谈及今日半月楼的大事——白女禾儿的献花之礼。

但这些人都不是竞选者,真正入围献花之礼的只有出价最高的前五位。而这五位客人大多已经在六楼金水池中等候。

此时黎禾正在房中梳洗打扮。她身着冷白帛裳,披着绣着兰花的绮罗披肩;妆娘在她眼上点缀了浅蓝的脂粉,使她本来清冷的双瞳璀璨了几分。

一旁的下等女为黎禾挑选饰品,选来选去,还是选了梨花玉簪,插在她的发髻上。

然而黎禾的心思全然不在妆容之上。在拍卖之前,献花之女需先献艺。而这个才艺在很大程度上会影响客人重新估算价值。

从文娘口中得知,成为头牌就有机会随花魁演出。所以她得成为头牌,可若要成为头牌,今晚就分外重要。她需要一鸣惊人。

文娘在外为其造势,客人对他的期待很高。而文娘是让她再现那夜金水池一舞,来满足人们的幻想。

可舞蹈先生赵诗诗却道:“那夜你能一舞惊人,还得多亏冬纱的衬托。你们两种风格,一明一暗,只恰巧王爷看重了你这颗暗里璀璨的明珠罢了。若你单独上场,怕是反尔不出彩。毕竟就论舞技,你远远比不上冬纱。”

可是除了舞蹈,黎禾实在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才艺。

就在她思忖之时,门开了。

文娘小跑而来,行色匆匆,“哎呀!”她来到梳妆台前,见铜镜里黎禾之容,一怔,倒忘了急事儿先夸奖起来,“这番装扮,倒是少了几分稚嫩,多了些许成熟。越发惊艳了......”

黎禾沉默。

文娘欣赏完,顿然回神,急道:“有客人硬是点了春琴姑娘来暖场,你可要坐好准备。春琴最善唱曲,在咱们半月楼,不,怕是整个京洛城里都找不到唱曲比她唱得更好的!”

黎禾思忖,春琴不正是春字位的头牌?若她来暖场,正好能够见到她。是人是妖,感知一番便知。

文娘见黎禾毫无忧惧之色,又说道:“春琴与冬禾是闺中密友,两人一同入半月楼,一同作为白女学习,连鲜花之礼都是一同举办。其感情之深厚,可想而知。无论你有心无心,冬禾退位多多少少与你有关,她这次暖场之举,怕是多少有报复之意啊。”

黎禾眉头微蹙。

文娘面露担忧:“你的才艺可想好了?”

思忖片刻,黎禾点头,“妈妈,为我取一根玉箫来。”

“玉箫?你会吹箫?”

黎禾默然。

文娘半信半疑,“行,你自己看着办,反正这事关你自己的前途。”

金水池内,五位竞选者与他们的同行者皆已落座。

六王爷刘煜与祝余坐在甲字位,丁字位、乙字位与丙字位的客人也已经到来。而戊字位还空着。

所有人为不暴露身份,皆脸戴面罩。

小有名气的献花之礼通常会邀请当时名声显赫的名人雅士来主持。而主持今日献花之礼的便是京洛小诗仙熊图之。他一身浅粉衣裙,头簪杏花,面润如玉。

祝余饶有兴致地品着酒。

刘煜笑他:“祝大侠,果然只有酒才能提起你的兴趣,若这是茶,怕是你今日要滴水不沾了!”

祝余道:“毕竟是半月楼的谪仙居。”

“哈哈!今日你且畅快喝!”

祝余提起玉质酒瓶,轻轻摇晃,见那酒瓶在光下呈现半透明状,而其中所装的液体呈现出淡淡金紫色。

此时,一位肥头大耳、一身黄金饰品的商人阔步走来,大腹便便。他的身边跟着一位身着朴素、甚至灰头土脸的道士。

祝余逐渐冷眸,手指摸着酒杯,若有所思:哀乐,他为何在此?

哀乐朝祝余投来挑衅的眼光,随着商人落座。

五位客人皆落座。金水池大门缓缓关闭,屋内灯火层层点亮,一瞬间金壁辉煌。

此时,黎禾与春琴已经在金水池第二层的等候区就位。

黎禾看向春琴:她穿着那日冬纱金水池最后一舞的舞裙,头戴面纱,怀里抱着古琴。面纱之下那张脸小巧精致,倒是同冬纱有几分相似。

黎禾轻轻一嗅,确然问到一股奇怪的气息。人与妖的气息不太相同,妖之气息更为浓烈。然而春琴之气息却又不似妖的那般浓烈。祝余说部分妖可以压制自己的妖气,难不成春琴真是蝶妖?

春琴缓缓侧首,瞪着黎禾:双眼泛红,满是恨意。

黎禾微微一怔。她本是想帮助冬纱,为何春琴却是这样的眼神?

金水池中央,熊图之手中晃着折扇,一副闲情逸致之态,“诸位自古以来,话本与传说皆逃不过佳人才子、英雄美人之说。大抵是人之常情最为动人。鄙人熊图之,有幸成为这场佳话的见证人。受人之托,鄙人将简单介绍此次拍卖规则。本次献花之礼,共有四个环节,暖场、献艺、拍卖、礼成。再诸位入围前,已然提交了自己的最低价,拍卖开始后,可选择放弃或竞拍。如若选择竞拍,所出价格不能低于自己的最低价。诸位可有疑问?”

那阔气商人拍桌,“赶紧的!啰里吧嗦!”

刘煜冷笑一声,“真是个粗鄙之人。”

祝余依旧不以为然,独自饮酒。

熊图之笑道:“看来诸位已经迫不及待了!那么接下来,还请春琴姑娘为我们暖场!世人皆言春琴之曲为天上有,听之能让人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熊图之仿佛已然沉醉,“我等有幸,相聚于此,共赴蓬莱仙境!”

熊图之退场。

人声消散后,金水池舞台上,回荡着隐隐流水声。

一股凉风吹拂而来,拨开水面,撩起层层涟漪。

一声琴弦波动,顿时响彻整个金水池。所有人因这突然的琴声全身一颤。琴声刚消退,片刻,一连串弦乐之音跌撞而出。水面上的涟漪也随着节奏加快,波动越快。

楼外之风吹进屋内,吹起金纱。

“金樽——”一女子戏曲之声,随即响起。

不见人,先闻其声。“霓裳——”

此时琴声不见,唯有女子之声哀婉至极,余音绕梁。

片刻,春琴款步走上舞台。她一人来到舞池中心,抚琴而坐,抬手再次拨动琴弦,嘴里唱到:“金樽霓裳极乐地。”

引导、陪伴黎禾的青女惊异道:“这是春琴的《青玉案》。”

黎禾问:“此曲有何来头?”

“春琴最善唱怨曲,而《青玉案》则是她创作的至怨之曲,也是她最拿手的。她在你的献花之礼上唱这首曲子......”青女不由面露忧色。

黎禾敛眸,沉静下来听春琴的歌唱。

“踏归舞,无归处。”

“锦瑟年华皆虚度。”

她的声音清脆,宛若碎玉之声;音色中夹杂悲腔,听之便催人泪下。

“红楼金池,浮动如梦,真情谁与诉?”

春琴望着摇晃的烛火,好似看见了翩翩起舞的冬纱,不由声音略带哽咽,“月桥君子湖光尽,明珠佳人夜色暮......多少恨,无处章句。”

她一边唱,一边竭尽全力拨动琴弦,好似抒发心中愤恨与不甘,而这些猛烈的情绪随着激昂的音调褪去后,只剩浓浓相思之痛,“车如流水,人如蜉蝣,”泪水从她脸颊滑落,“繁华剩几许?”

几声琴音,如泣如诉。

顿时五位拍卖客人皆眼角晶莹,无不为春琴之音而动容。

春琴起身,行礼,冷着脸走了下去。

顿时金明池陷入沉寂。

而熊图之陷入刚才的悲伤之中,竟忘了还有主持这档事儿。

黎禾却从容镇定,手握白玉长箫,走上舞台。

祝余不由抬眸:见黎禾拖着纱裙,迎着光芒,一步一步走入舞池。

不觉间,他看得入了神,酒到唇边也忘记品尝。他发现,就算金水池金碧辉煌,这些金光照在她身上,也会变得冷冷的,变得清透。

此时黎禾也看向了祝余,两人目光瞬间相撞。

黎禾微微捏紧了手中玉箫,不知为何,看见祝余时,她感到一丝心安。然而随着目光的移动,她发现另外一双贪婪的眼睛。

哀乐?她眉头一簇,瞬间看向祝余。

祝余只是微微摇头。

黎禾沉静下来,他未必敢在这些人面前动手。

此时除了祝余与哀乐外,其余人都还沉静于春琴的《青玉案》中,根本未注意到黎禾。

刘煜用手帕擦拭眼泪,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这才看见黎禾站在舞池中央。可与刚才的春琴比起来,此时的黎禾竟然显得有些单调。

这些拍卖之人发现黎禾时,不约而同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那富商直接开口道:“我还以为是个什么绝世佳人?搞一个小屁孩儿来?”

熊图之见状,立刻上前:“诸位莫着急,禾儿姑娘还未献艺。禾儿姑娘这是要演奏玉箫?请问是哪一曲?”

黎禾抬眸看向熊图之,“《乌夜啼》。”

众人皆是一怔。

熊图之忙问:“《乌夜啼》?徐公廉的《乌夜啼》?”

“不。”黎禾道,“黎献愚的《乌夜啼》。”

众人语塞。

刘煜道:“《乌夜啼》曲谱并未流传于世,就算当今有人根据记忆谱出此曲,但终究差强人意。禾儿你选此曲......”

那商人大笑道:“天天乌夜啼乌夜啼,乌夜啼都要烂大街!现在半月楼的妓女真是一年不如一年!还不如我在街边青楼随便睡一个呢!”

刘煜愤怒拍桌,“哪来的粗鄙小人!”

商人正要发怒,哀乐拉过他说了几句,他眼露怯色,冷“呵”一声,不再言语。

熊图之道:“姑娘可想好了?《乌夜啼》已然是绝唱,实在难以超越。我年幼时,有幸听过黎公吹奏的《乌夜啼》,至今难忘。”他垂眸,“怕是世上再难复现此曲。”

“不是复现。”黎禾说道。

黎献愚对她说过:“《乌夜啼》所倾诉的是人生体验,每个人经历不同,吹出的《乌夜啼》也会不同。所以禾儿不要模仿爹爹怎么吹,而要想想自己怎么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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