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的元旦宴饮,甚是隆重。宫中各处装点一新。丹霄殿更是从里到外,绚烂夺目。我最喜欢那千树繁灯,缠绕丝帛,富丽堂皇,却无半点俗气。这是皇室的风范。
丹霄殿早已准备妥当,一众皇亲国戚按品阶依次在座。服侍宫宴的人也增添了几倍,勿要使得一切周到妥贴。
秦王、秦王妃无论在哪,都显得十分耀眼,他们无论怎么依礼,又低调,但都难掩气宇轩昂,自内而外散发的贵气。三个孩子,还有妾室所生封了爵位的郡王和郡主,也都得以入宫,只是不知他们的生母今夜作何感触。
但这也是一种命运吧。我和灵心、王尚宫跟在秦王与王妃身后,时时处处须得谨慎小心。我突然发现,惠通竟然也扮成宫女,站在王妃后的不远处。她已然是有品阶的夫人,为什么会扮作宫女前来?
她看见我的疑惑,很和善又温柔地冲我笑笑。王尚宫见我的神情,连忙提醒:“惠通有些功夫在身,若殿下不在,便能贴身保护王妃。”
“哦……”我惊住了,原来,她在王府还有另一种使命。我再一次仔细看她时,她的襦裙要厚实些,估计里面是穿戴了细甲,以防不测。她的位置离我们有些距离,不在近前伺候,估计是要她不那么显眼,又便于她机警行事。
秦王!他事事安排得如此细密。但这是元日宫宴,禁军卫戍,都由他调遣,难道还会出什么意外吗?
登时,李渊入殿。他着衮冕,由宫人搀扶入座。众人起身,跪拜叩贺,山呼万岁。我第一次眼见大唐高祖皇帝。他年近六十,却仪表堂堂,自有一股说不出的英武气质。只是八年享乐君主下来,已然露出些许老态,不负当年起兵反隋的英姿飒爽。
太子李建成代众位皇子、大臣向陛下上表叩贺。只见他四十岁上下,老成稳重,眉宇间有几分中定之力,也不像是轻浮无能之人。太子妃我已经见过,虽然他们夫妻不睦的传言颇多,但今日倒是举案齐眉。
齐王李元吉坐在另一边,他倒是和史书上写得差不多,皮肤皴黑,两撇小胡子,透着凶煞。齐王妃气色虚弱,娇怯在旁,仿佛刚遭遇了什么劫难。
元旦自然少不了乐舞。太常寺奏《九部乐》。李渊精通音律,尤擅琵琶,又格外喜欢胡乐。于是以琵琶为主音调做歌舞大曲,轻拢慢捻,都是横弹,还用着手板。声音更加干净爽脆。
来往敬酒,恭贺频频。今日非葡萄酒,而是清澈透明的佳酿。只见太子先向着秦王走来:“二弟,来,这杯酒敬你。如今天下太平,但谁能忘记你开创基业,东征西战的功劳?!就是后世子孙,元旦朝贺之日,也必得不忘二弟的功勋!”
太子这祝词,掰开揉碎,怎么听都不大对劲。秦王连声推辞:“大哥言重了。大唐能有今日,四方一统,海内共治,都是父皇、大哥和众位臣属同心协力,呕心沥血的结果。”
太子听了,十分满意于这句恭维。“干!”两人仰头饮毕,目光交汇时蕴含着无限的深意,又有几杯酒往还。
秦王又回敬太子:“大哥处理政务之能,亦是少有。我曾为尚书令数日,便为政务所扰,不堪其累。大哥辅佐父皇料理朝政多年,千头万绪,毫无疏漏,实在难得。我无比钦佩!”
秦王……他也是不易,如此这般言说,他必是咽下了千般不愿,万分违心。
齐王元吉眼见这边一片和谐,便也凑趣过来:“大哥,二哥,你们这三言两语,好话都被你们说尽了,我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干脆不说了,来,我也敬大哥二哥一杯!”
太子和齐王对视一眼,而秦王目光却徘徊,他眼见金銮宝座之上的李渊正向这边看来。他连忙满面笑容,招呼太子和齐王再饮。不光如此,他又招呼几个年长些的庶弟和皇叔宗亲,推杯换盏。
不一会,李渊召太子入宝殿之上,侧坐于旁。殿阶之上便只有陛下、太子两人。君臣之分,如此明显,秦王功劳再大,也登不上那高高在上的殿阶一步。而那些功劳,其实多数已日渐消弭于盛世云烟。
众臣拜皇上,然后敬太子。此时无人礼敬秦王。尤其是仁智宫谋叛事件后,太子不降反升,李渊还似乎更加宠爱太子。众人当然明白了圣心所向。
我看向秦王,他面容平静恬淡。这种时候,随波逐流,不是最好的吗?
我看他正要举杯再一次向皇上敬酒的时候。两个差不多大的孩子不知从哪儿跑出来,突然在他身边把他缠住。
大一些的孩子张口唤他:“叔父,承乾说你能拉开那么大的弓!”然后用手比划了一下。
秦王登时满脸笑意:“承道……等你长大了,你也可以。到时候,叔父教你。你和承乾,好好比试比试!”
“好啊!叔父,你可要记得。等我满了十二岁,你就教我。好不好?”
“好……叔父答应你!”秦王慈爱地看着承道。“承乾,你跟承道哥哥一起去向皇祖父敬酒吧。”
我听了这句话,眼中快要流出了眼泪:“承道……这可怜的孩子,太子的长子……一个明快活泼的孩子。他如此仰慕他的叔父,满心崇拜,但,他可能永远都等不到他的十二岁……”看来他们叔侄关系好得很,他未来如何下得去手……
承道和承乾是皇孙一辈最年长的,两人年纪相差无多,平时一块儿读书,形影不离。他们对宫中礼仪已经掌握得娴熟,上前恭敬地向李渊行礼。李渊看着孙儿,高兴地不得了,一左一右将两人揽在怀里。
“承道,承乾,你们要专心读书习武,要像你们的父亲一样!看着你们如此出息,朕才能老怀安慰。”说着,他把水晶碟中的果子塞进承乾的嘴里。看宠溺的程度,似乎是承乾更甚。
两人又去到太子那,礼仪官肯定教给了承道,在外人面前面对父亲也不得随便,他便恭敬地站在太子身前。但承乾却得向太子,他的大伯父恭恭敬敬地行礼。建成将承乾扶起,揽着承道说:“承道,承乾文章好,你得向他学习,可不能光想着习武练剑呐!”承道哼了一声,对父亲夸赞弟弟不那么服气。
秦王在侧面的案几,眼见这一幕,我想,他的心何尝能安?恐怕也有锥心之痛吧。
丹霄殿的另一侧,也就是我所侍立的位置。秦王妃也正在和李渊的一众嫔妃、太子妃等命妇周旋来往,女人之间的谈话就更加细碎无着,一点芝麻大的事便能掀起波澜。
我看秦王妃脸色绯红,手总是轻轻掩着胸口,想必她不太善于饮酒。但太子妃倒是好酒量,像是想看秦王妃出丑一般,不停的找各种理由,给她灌酒。
我只是身后宫女,除了依礼为她添酒,又如何能帮到她?好在有齐王妃,看着娇弱,又听说刚小产不久,却连连替秦王妃挡着。我又想到今天早晨秦王妃的话,不知道他们几个究竟是如何的关联。
我今日本来是要服侍长乐郡主的。但刚才我带着郡主前来的时候,太子妃竟然还认得我,脱口便讽刺道:“弟妹,你这宫女可调教好了吗?可千万不要像上次那般失礼!”
秦王妃眼见如此,便笑着对答:“懂规矩多了。多亏了太子妃上次的教导,倒省了我的麻烦。”
然后吩咐道:“思伽。你去给丽质收拾一下,等会儿就是郡主们给陛下行礼了。”
“是……”我知道,王妃是想让我躲开。我打心眼感谢她,说实话,所有见过的宫妃中,太子妃的确更让人恼火。
尹德妃每次都要仔细打量秦王妃的穿戴。她最喜欢这些。今日王尚宫还给王妃特意换下一只步摇,说洛阳宫中的东西,入宫不戴。尹德妃十分介意当年秦王拒绝她去洛阳宫私下挑选宝物的事,都几年了,还时不时挂在嘴上
“秦王妃,今日这只镯子,我看着眼生。可是秦王特意为你挑选的?这秦王,虽然一味征战,但对金珠宝贝,却从来看不走眼。”
秦王妃估计早就习惯了,张嘴就来:“哪里比得上德妃手腕上那支冷光云影翡翠镯呢,听说是吐谷浑汗国的求亲特使不远万里献给父皇的,父皇又送给德妃,待您可真是亲厚!”
尹德妃听了,心下喜欢。“这当然是陛下的心意。你看,张婕妤那云雀丹凤的步摇,也是一并送来的,多精致啊……我都羡慕得很。”
这些女人的话题,一向如此。连我都听着腻烦,她们却在一次次的宫宴上乐此不疲。我看到秦王偶尔会向这边张望。也会给我使眼色,意在让我好好服侍王妃。我看惠通也一直侍立在不远处,神情专注。
不一会儿,几位小郡主由命妇们领着,一转眼便到了阶前向陛下行礼。李渊颔首微笑,没理会太子妃,反而对着秦王妃笑道:“无垢,一看你绯红的脸色,便知你这酒已到七八分了。”
“臣妾实在不善饮酒,让父皇笑话了。”王妃谦和地回话。
李渊一点也不生气,反而笑着招呼秦王:“世民,无垢的酒你还不赶紧过来替着,难道真的要你无垢醉眠丹霄殿么。”
秦王起身,笑着说:“父皇,无垢常说自己不善饮酒,便不能陪伴父皇宴饮,十分遗憾。每次都不要我替她。一定想要练出些酒底,好陪伴父皇。”
李渊笑着嗔怪:“胡说!酒底岂能靠练得出来。若有闪失,你倒哪里再寻这么好的妻子!罚酒三杯!”
无垢听了,婉转笑曰:“谢父皇为儿臣着想。不如儿臣下面该敬的酒,也算在这三杯里吧!”
李渊笑了:“无垢,你都三个孩子的娘了,还这般灵巧。怎么,你还害怕朕英武豪气的二郎,喝多了不成?”哈哈哈哈,李渊开怀大笑。众人也都笑起来。
“丽质,婉儿(建成长女),亦湘(元吉长女),到皇祖父这儿来。”三个郡主年纪都还不大,一股脑埋在李渊怀中。小女孩娇嗔婉转,玉雪可爱,恐怕天伦之乐也就是如此。
只是李建成和太子妃,看见李渊与世民一家如此亲昵,心中有些不悦。正欲起身,想法邀宠。却见匆匆来人禀报军情:“陛下,驿站来报,突厥吐利设与苑君璋寇并州,十万火急!”
李渊脱口而出:“什么?突厥竟敢趁年节之际来犯我疆土。世民!朕命你即刻与兵部协商,调兵遣将,抵御突厥!”
“是”!世民刷地起身,虎虎生风,然后拱手领命:“儿臣即刻回天策府,会同兵部协商方案!”他洪钟一般的嗓音响彻丹霄殿,离开筵席,径直而走。天策府一众将领和兵部官员也随之而去。
李渊下令之后,面色却有些变化,也许是看到了世民率众人离去之后,丹霄殿竟然空了一半。
李建成和李元吉对视一眼。建成眼见李渊虽然仍然让世民奉自己储君之礼,但却待他们一家极为亲厚。这显然是想更多地弥补世民。又见父亲一到战事,不假思索就委世民以重任。这足以说明父皇心中还是信任他。之前所下的那些功夫究竟起多少作用,恐怕还是个疑问。
一场华丽的宫宴,便在“突厥来袭,并州戒严”的号令中进入快速收尾。尹德妃与张婕妤陪同李渊回到寝宫,王公贵胄也接连散去。
承道和承乾,两兄弟仍然并肩行走,依依不舍。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们未来真正的关系,是你死我活。
丽质与婉儿,亦湘,也是一处玩儿大的女伴,少时同被娇养,却不知日后仅丽质一人能锦衣玉食。
而我,今日未有什么波澜。宫中侍儿多且熟练,我不算辛苦。但即使站在一旁为看客,我的眼睛也几度湿润,神情也几度煎熬。
我爱这繁华宫宇和疆土,但我只愿永做看客。
王妃在宫中极尽雍容端庄,但在回府的马车上,却终于忍受不住,连嚷难受。几乎倒在灵心身上。好在我早已让宫人备好解酒汤,连忙服侍她喝下。
她酒意慢慢散去。她见我神色慌张,说道:“无事,我不能多饮酒。但每次都少不了要硬撑……”
“王妃,委屈你了。”
“为了殿下,我没有委屈不委屈。”
王妃一连串的吩咐我:“对了,你回去,就到书房去伺候殿下。记住,要给他多上些茶。他酒后,总是渴得厉害。再备些甜汤。他在这种宴会上什么都吃不下……遇到战事,恐怕又得到了半夜。”她声音逐渐喘息起来。
“你派人去通知高承衣,让她今晚去书房侍寝……不管多晚,都要让她等着。她服侍秦王最久,我信得过。”
“是,奴婢记下了……”我连声说。
“灵心,你也去告诉乳娘,陪着孩子们,要寸步不离,他们今天入宫玩儿得欢,别病了……”
“再给承乾送些护膝的膏药,他跪坐久了便会嚷痛,你去,给他好好敷敷……”
她一面和灵心交代,一面就犯了气疾,气喘吁吁。这病最忌饮酒,怪不得刚才她一直掩着心口。灵心很熟练地给她服下药丸。“都记下了。王妃,这药吃了便好些”。灵心说道,她与王妃要随意些,毕竟同在一处多年。
王妃只剩喘息之力,由着灵心把药给她送入口中。她倒在我的身上,我不能动,倒是把她的肩膀向上扶了扶,好让她更加舒适些。
不过一场家宴,也似乎一切寻常。但暗潮汹涌,却是对人更大的折磨。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