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间,我仍然奉了衣物服侍秦王与承衣起身。照理说,殿下今日当入朝述职。但当他看到我备着的紫色朝服时,便说不必,换襕袍来。
我心中好奇,但不便多问。承衣仍然笑得温柔,与我一同为秦王打点妥当。她行礼后便只身离去,我跟在殿下身后去白露居,他要与王妃共用早膳。
“二哥,你怎么这个时间过来,为何还不去早朝?”王妃颇感诧异,便问道。
“不急……过几日再去”殿下平静地说道。
司膳宫人已经布上早膳,他看了一圈,便问我:“怎么不见你为丽质做得汤饼?”
我心中好奇,那汤饼是给孩子吃的,我从未想过做给他,他怎么会知道。便连声回话:“殿下怎么知道?那汤饼是给郡主养病时吃的,清淡得很,怕不合殿下口味……所以就没端来。”
“我正是在养病啊。你昨日还说要给本王调养,今日就这般粗心?”
“奴婢知错……殿下稍待,奴婢这便去做了来。”我心想,这有什么难的,三五分钟便得了。不过从这句调侃可以看出,他心情不算差。
王妃看我下去,先让宫女奉了些粟米粥给殿下:“思伽现在也开始粗心了。我看都是你惯的。待她比后院娘子还显得亲厚!”
“哪有!”秦王不好意思的笑着说。
不一会儿功夫,我便端了汤饼上来。怕他吃着没有滋味,做了两种,区别只在其中一份里用了肉汤调味,又切了些干丝、鲜笋进去。他见了真觉得食欲大开,赞不绝口。
殿下竟然在府中足足休息了两日,或与王妃读书,下棋,或陪伴孩子们,或在湖苑闲走,偶尔在文学馆闭门见客。但我能感觉到他的手中正攥着一股劲,这几日表面的闲散富贵相,和他生来就不般配。
果然,一切都只是假象。傍晚时分,颜雷神色神秘地出现在白露居,轻声道:“殿下,陛下来了,一盏茶的功夫入府。”
殿下与王妃对视了一眼。王妃说道:“二哥,你果然猜中,父皇一定会来。”
“那便要有结果了……”殿下却叹了口气,转头严肃地吩咐我:“思伽,替我换药,记住,要慢!”
“是……”我不太明白……但却十分认真地照做,再慢慢想。
我连忙摆好清水、伤药、纱布、绷带、汤药,请殿下端坐。动手为他解开袍衫的圆领,扶出他的左臂来。我正轻轻地擦拭伤口,便听到外面来报,陛下驾到。
殿下和王妃连忙起身迎接:“儿臣拜见父皇!”我亦在身后跪拜。听到陛下命平身之后,王妃搀扶起秦王。我赶忙退到一边,秦王的左臂露着伤口,那长也长不好的局面——尽在他父亲面前。
“二郎,朕知道你受伤了,看这样子,似乎还未大好,可找宫里的御医看了吗?”陛下一边忙着询问,一边招手,让我继续服侍换药,莫要耽搁。
我知趣地跪到秦王左侧,小心翼翼地服侍。王妃站在一旁,伸手托着左臂。
“父皇,已经看过了,这毒不轻,且不容易散去,所以伤口很难长好。这不,每日数次换药,也未曾痊愈。儿只怕如此下去,会伤了左臂,再不能为父皇分忧,领军征讨了……”秦王说得难受,眼中含泪。
我知道他在演戏,想看看父亲如何看待自己被行刺之事。
“朕来看看……”我连忙退到一旁,陛下亲自扶起秦王的左臂,还是那被刀口卷伤的皮肤,这倒不曾作假。李渊也曾是将军,深知这刀砍下的力度。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心中明白,下的是死手。
秦王起身跪下:“此次臣率大军征讨,时势所迫,未曾尽数剿灭突厥。无奈之下,只能议和,突厥退兵,又献珍宝美女于父皇,以表诚意。但突厥终未灭绝,还是隐患。臣有罪!这伤若能好,臣愿再领兵征讨,誓死不还……”
上句是儿,这句称臣。国之忧患,立地铿锵,字字泣血。想必李渊心中也会动容吧。若无此儿,他哪有江山可坐?
“世民……议和是大功一件!你无需自责。朕现在只关心你的伤处。谁知行刺之人下手如此之重,致伤势如此,听说还有随行的姬妾被刺死?”
“父皇,惠通挡在了臣的面前,那带着剧毒的刀剑刺穿她的胸膛,她以柔弱之身对臣贴身护卫,却死得如此惨烈……臣对不起她……臣何德何能,累及他人因臣而惨死,心中实在有愧!”
王妃扶着秦王,秦王倒是真心啜泣。我想,即使他内心对惠通不是宠爱,但这种死法,足以让惠通永远留在他的心里,也足以让他痛下决心了。
“父皇……”王妃此时也跪身回话:“医官说,二郎体内也有了毒素,必得好好用药调理,也许数年才能清理的完。也许就……父皇,儿臣实在心疼丈夫,平生只愿二郎平安,孩子们能有父亲陪伴长大……只求父皇能体谅!”王妃说得心碎,也掉下泪来。
陛下一向对王妃十分满意,眼见他如此说,恐怕心软极了,便对王妃说:“无垢,你莫要担心。宫里有最好得药,世民会没事的,啊……”
“可查清楚了吗,是什么人?”陛下转过身来,问向秦王。
秦王听到陛下终于开始问及正题,先示意我退下,又说道:“小妹,你也先去吧。”
王妃也起身告退。留他们父子二人在堂。自然,这场对话,不是谁都可以听的,包括王妃在内。
我搀扶王妃站在院中,可以感觉到她手中不断生出冰凉的汗珠。我也大致明白了今日为何陛下前来。
陛下自然已经知道东宫太子和齐王勾结,意图行刺殿下又嫁祸给突厥的事。这次不同上次那查无可查的毒酒,能不了了之。这次证据确凿,又差点伤及国运,且还有惠通的鲜血,想必秦王带着那好不了的伤口已经深深刺痛了陛下的心。
他们三兄弟之间水火不容,他必须要拿出解决方案了。而秦王这两日未主动觐见,自然是在告知陛下,“父皇,你已心知肚明,而我已经忍无可忍,你就看着办。”
陛下昨日未到,直到今天晚上才来,想必已经深思熟虑,也与朝臣商讨过一番。他来的目的,一面查看伤势是否为真,打量一下这对夫妇的心意,一面便是通知他最后的考虑。
王妃和殿下刚才那番伤痛的演绎,想必也让李渊动了父亲爱子之心,所以,结果应该不是太坏。
突然间,门开了。陛下从里面缓缓走出来,秦王扶着胳膊跟在身后,两人面容都很平静。
陛下对王妃说道:“无垢,朕封世民为洛阳王,陕西以东无论军、民、政全都由他号令做主,如那汉朝的梁效王一般。但建成,仍为太子。你便整理行装,随世民到洛阳去吧……有你在二郎身边,朕很放心!”
王妃望着陛下,又望了望秦王,秦王向她点了点头。她连忙屈膝:“是,儿臣遵旨,谢父皇……”
李渊并没有理会,而是由内侍搀扶着,在一众人的恭送声中径直离去。秋风乍起,那皇帝尊容的背后,掠过一丝凄凉。一个老人,决定把这个犯难的问题,交给未来决断,自己先在有生之年讨个平安。
王妃与秦王相拥着。秦王抚着王妃的发髻:“无垢,我懂!父皇老了,我不愿伤他的心。到了洛阳,我们再做打算!”
王妃许久都不言语,而是感受着被抱紧的力量,过了一会儿,终于开口:“不是最差的安排!我能理解……至少,我们也能落得数年的平安,我也能暂时放心了。”
接下来的日子,秦王不再上朝,闭门谢客。王妃也已经开始动手打点行装,留了十日左右的时间启程,显得不那么像放虎归山,也不会耽搁太久夜长梦多。
我在文学馆当值了几日。知道了在当时的情形下,什么是最差的安排。裴寂替东宫百般遮掩刺杀秦王之过,劝陛下不动声色地继续留秦王在朝中,慢慢削弱他的兵权,虎落平阳,使其再无威胁建成之力。
封德彝提出一国不可立两个旗号,不建议封秦王去洛阳,可改封蜀王、或常驻幽州、凉州,为大唐永远镇守边疆,这如同贬斥。秦王去了这些地方,无论现在还是将来,都再无问鼎皇位之力。
萧瑀,的确偏爱秦王,他联合陈叔达,反复陈词,一再历数秦王之功,必得向天下有个交代。否则大唐还有何信誉可言?如果属地封王,那么只能封为洛阳王。且一再强调秦王忠诚护国,定不负陛下。
而秦王和平获取储君之位的方式,无论是他自己功高盖世,才智过人,还是东宫太子曾经在仁智宫谋反,还是如今屡次刺杀秦王,毫无信义,结论都是一样——不再可能。
这些消息,部分来自长孙无忌,还有部分来自李渊宫里的内侍——秦王连陛下几时入府都那般清楚,可见也并非随意拿捏之人。他忍让有度,此时若不是心灰意冷,断不会以此对抗。内用父子之情,外用萧、陈二人联手,逼迫李渊下旨,封他前去洛阳称王。
“陪都……你说过。”秦王突然想起我曾经说过的“陪都”,此时快成真了,他恐怕当时听到的时候,还不相信他的宿命。
“殿下,奴婢会跟随殿下,无论殿下去哪……”我当然得忍住,总不能告诉他,其实你去不成……只好这般向他示以我的忠诚。
“眼下你若不跟随我,便只有死路一条了!”他似乎说得轻巧。我笑了,的确是,我已经知道他这么多事情。
“他毕竟是我的父亲。我不能那样做。等以后吧!”
“以后?”我问得故作天真。
“以后你就知道了!”他起身离去:“记得去伺候王妃!你必须亲自守着。”
“是……”此事萧瑀出力颇多,秦王连着几夜,入夜便去孺人那里。倒苦了我,夜夜陪侍王妃。
我仔细揣度刚才的那几句话。明白了一件事,他之前,的确想过夺位,甚至在洛阳秘密进行着夺位的安排。但他终究没有那么做。所以洛阳于他,是可进可退。现在的时机正好,退便是进,越是退,就越是进。当满朝文武都知道太子无德、陛下亏欠,秦王远走洛阳的时候,人心浮动就又会出现巧妙的变化。对秦王都凉薄至此,这对父子加上那个“皇太弟”齐王李元吉若主宰大唐数十年,岂是英主可辅?
高明啊!我不禁感叹秦王之前的隐忍。
若说到兄弟之情,可以几乎断定他心中已是想想算了。但父子之情,的确还让他牵挂,让他放心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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