蘩儿美丽的身躯逐渐僵硬。殿下的眼泪的确真诚,但他却没有时间在这多留一刻。
他现在仍然走在刀锋之上,比如还有陛下的态度,还有朝局官署,还有东宫、齐王府的亲信潜伏各处冷眼观望着局势。
他甚至没有时间,去清点这里有多少人因此而丧命,为那些为他死去的人哭上一哭。当然,他也不得不放下对蘩儿的愧疚和悲痛,回到议事厅去,主持大局。
他必须冷静沉着,必须游刃有余。尤其是陛下那边,恐怕还有一番攻心苦战。
而此时我侍立殿下身后,议事厅里已经是另外一番光景。众人众志成城,好像今日发生得杀戮与他们毫无关系,轻松得如去街市上走了一遭。
我琢磨刚才陛下的敕书,只说太子谋逆,秦王诛杀,委以国事,但却并未下诏封殿下为太子。
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陛下措手不及、无能为力,也说明了陛下心中的愤怒与哀痛。他也毕竟是一个曾经叛逆立国,叱诧风云的皇帝,虽然暂时就范,但也许不会让殿下这么快就如愿以偿。
这当然轮不到我去替殿下操心。我只听殿下的传唤,为众人奉上茶品。
众人与太子、齐王争斗多年,如今也算出了一口气。不少人向殿下建议诛杀建成、元吉左右党羽百馀人,籍没其家。
殿下不允,反而下令赦免东宫和齐王府的亲信,安抚人心。毕竟两人权势遍布朝野,若大开杀戒,只会闹得人心惶惶。殿下还在其权限范围内尽可能的调整了官署和兵防,将朝中重要的职位、京畿卫戍安全、宫城守卫等要职悉数掌握手中,稳定局面。
侯君集立下大功,最是激进,他进言让殿下今日即劝陛下下诏退位,殿下便可直接入太极殿继承大统。他粗声粗气,底气十足:“陛下虽许殿下太子之位,但仍然未有明诏。夜长梦多,万一陛下改了主意,或再有什么变化……我们岂不是白忙活一场,倒是给那些奶娃娃铺平了道路?还望殿下决断!”
又有不知何处之人发起一言:“殿下!你今日在海池上,就应该更进一步!逼着陛下交出大权。殿下此时早已发天子号令,谁还敢多言一句?”
殿下果断地抬手,止住这个争议:“此话差矣。玄武门之变,只因建成、元吉犯了谋逆大罪,我们出兵讨逆,顺理成章,是为江山社稷考虑,并非个人私利!若此时逼迫父皇,岂不也成了造反叛乱?实在是大逆不道,天理不容。众位与我同生共死,不予追究,但此话万望到此为止!”
众人只怕是杀红了眼,哪里比得了殿下的谋虑。如今,殿下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君临天下必须讲究王道正义,容不得半点瑕疵。这一点,他比谁都明白。他不仅要光明正大的太子,更要顺利成章、名正言顺的继位。否则后世史家口诛笔伐,他如何能受得了。
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等文官纷纷称是,只佩服秦王的深谋远虑。长孙无忌道:“殿下此时还是应当面见陛下,痛陈情由,博得陛下谅解,再图其它!”
这一日格外的漫长,好容易到了傍晚,我感觉到像是已过了数年的光景。
我为殿下备下膳食,他一点也没动,只是不停喝茶,让自己保持清醒。我想,谁这一日的疲惫,也不及他,众将都去欢庆胜利了,他仍然有千斤重的心事——与陛下相关。
王妃捧了些粟米粥来,轻言道:“二哥,你还是吃一点儿……身子若撑不住了,怎么撑得起天下呢。”
殿下终于接了过来,勉强喝了几口。“父皇那……”殿下长叹一口气。
“不如,我陪你去吧。如果父皇有雷霆之怒,我们一同面对,也好有人为你分担。”
“还是我自己去吧。这是我向父皇请罪的时候。”殿下只穿了常服,带了无忌和房玄龄便又入宫了。
王妃看着殿下离去的背影,也矗立了好一会儿,再回到殿中坐下。后殿的事,颜雷已经前去安排打理,整个王府经过一场劫难,自然要重新修整。
我备下了水,准备伺候王妃沐浴。毕竟一日下来,她也想洗掉身上一股血腥的味道。
我和几个宫女把一切打点妥当,为王妃褪下衣衫,让她浸泡在香气氤氲的浴桶之中。仿佛白天的所有都是虚幻,这不过是一个平常的日子。
沐浴出来的时候,她已经焕然一新。
泰儿和丽质都醒了,仿佛发现府中发生过什么,但又不知道该从何问起,想见母亲。乳娘们带了孩子过来,但没有承乾。
承乾也许从那一刻开始,便更喜欢自己疗伤。王妃连哄带骗,丽质终于不再追问什么,李泰似乎已经洞悉了一切,他天分颇高,自始自终对一切佯装不知。
王妃已经在榻上困意十足,我又何尝不是如此。谁人经历过这样一日,都是釜底抽薪,筋疲力尽。她已经可以舒适地闭上眼睛,但我仍然需要站在一旁服侍。何况,殿下还没有回来。
我止住困意,想起蘩儿那善良的面容随风消逝,不由得伤心又涌上心头,想到昨晚那些飞鸟各投林的宫人又一个个活灵活现。又忽然想到殿下临走前吩咐交办内侍省的另一件事——将东宫和齐王府的女眷全部没入掖庭宫。
殿下心慈,给太子妃、齐王妃,还有她们的女儿们在掖庭以北辟出一块儿独立的宫宇永居此处,而两府的数百女眷,都充作宫中奴婢终身劳役。
不多时候,殿下便从宫中回来了,脸色仍然沉重,仍然还在叹息,想来不是非常顺利。
他看见王妃已经在榻上睡去,示意我不要出声。几个宫女上前服侍他更衣。我轻声回话:“殿下,热水备下了……”他径直走向后殿,挥手让其它人退下,只留我一人。
他泡在清洁澄澈的浴桶中。的确,今日他更想多泡一会儿,好从里到外洗干净那斑斑血迹,记忆,最好也能够一并清洗得掉。
他没有说话,我也不敢多言。只为他解开头发,从里到外清洗一遍,又用单股簪子为他束发。
如往常一样,我用温水淋着他的身体。我发现他的膝头有深深的红印,想必刚才在宫中,在陛下的殿前也跪了许久。我用巾子沾了些滚水,稍凉些后给他敷着,他冲我微微地点头,仍然没有一句话。
的确,他不要用语言来表达什么,沉默之中所蕴含的意味已经足够深长。而我,沉静地如他身边的一剂香氛,只愿他可以获得片刻安神。
我当然知道他十分疲累,很麻利的伺候完,给他换上中衣。王妃仍然未醒,他伸手将王妃抱回床上,又在床边坐下来。
他也有体力不支的时候。我为他褪下鞋子,放下帷帐,正起身要退下的时候,他却突然一把挽住了我的手臂。
“殿下……”我轻声地惊呼。
“你……能不能……晚上为我守着……”他的声音竟然近乎哀求,宛若一个渴望母亲哄睡的孩子。
我猜到他为什么要我留下,我再如何困倦也无法拒绝。这是主人的吩咐,当然除此之外,也有我对他的留恋和一样的心痛。
“是……殿下。奴婢今晚会在外值夜。殿下有事吩咐唤奴婢进来即可。”
他眼里含有一丝愧疚,但终于放下心来。我熄灭了灯盏,让他早些休息。
我关上殿门,一切安静下来,我抬眼望着明亮的夜空,心里默念:武德九年的六月初四,总算过去了。
一切太残酷,又太漫长了,而且无论英明睿智如殿下,或者陛下,或者死去的建成元吉二人,也无法区分是非对错。成王败寇,的确是一种简单又明了的说法,但这其中的种种曲折和无奈,却真的是说不清也道不明。
我想到我来到天策府一年多来的亲眼所见,一步一步看着他隐忍、退让,谋篇布局,最后走向玄武门。即使我也刚刚与死神擦肩而过,亲眼看到了那些鲜血,该流的,不该流的,值得的,枉死的,也无法对他有一分苛责或怨怪。哪个英雄不是两面,哪段历史没有灯下的阴影。所以,我还是可以收起那些心中的微词,对他全身心的爱重。
我正想着,心中被起起落落的天枰戳得难受,耳边却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噩梦之声。
“啊……!!”那时而短促,时而狭长的尖叫几乎响彻了空荡的宫宇,有力的撞击在门柱之上,让人毛骨悚然。这是从他心底迸发出的,最大的惊恐和不安。“杀……杀……干什么,干什么……啊!”
我听到王妃拼命地唤着:“二哥……二哥,你醒醒,你醒醒!别怕,别怕……这是梦!你做梦了!没事,没事!”
“啊……!!不要!你放开我……杀!”殿下还在没命地喊着,他深深地陷在他的噩梦里。
“哎呦……”我也听到了王妃的呻吟,估计惊梦之中,把王妃摔到了地上。
我吓了一跳,连忙叩门:“殿下,殿下……王妃!”没有听到唤我,我也不敢贸然入内。因为我不知道王妃是否愿意这种时候有宫女在旁,是否愿意让人看到殿下这般惨象。
我等了一会儿,听到里面的声音逐渐轻了些。王妃似乎唤醒了殿下:“是个梦,二哥,你做梦了,没事,醒来就好了,啊……”
“来人!”殿下脱口而出。我这才入殿,看是怎么回事。只见殿下满脸惊恐,他喘息着,眼睛还瞪得老大,似乎还有些游离。我连忙上前,谁知他看到我却更加的恼火,抬手挥衣袖,径直打在我的脸上……我一个踉跄,脸上生生地冒火。
“殿下……你醒醒!”王妃也吃了一惊,她当然顾不上我,只不断摩梭着殿下的脊背。
我顾不上疼,上前和王妃一起按住他——他几乎要腾得坐起来,情景很是吓人。
“殿下!”我也轻声唤着。“你别怕!不会发生的,这都只是梦!你快,快点醒来!”
殿下神色逐渐缓和了起来,他清醒了些,但仍然喘着粗气,眼眸之中分明闪烁的全是惊恐。我连忙端来水给他,他在我手边喝了下去。
他抱住王妃,“我梦到建成和元吉,要杀了我!”
我见状,连忙退到一旁。我想到殿下上一次惊梦,也是同样的内容。但不同的是,上一次是蓄意害他,而这一次,成了追魂索命。今日建成和元吉都是冤魂不散,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他。
我去取了干净的衣服来,又绞了几块帕子。他坐在榻上,脸上毫无白日的英武,只剩一副狼狈样。
王妃和我一起动手为他褪下衣服,后背上的汗渍沉沉,他是使出了多大的力气。我为他擦着额头和脸颊,想用温热的水给他填上些温暖和平静。
“我亲手射死了大哥,我的兄弟。我的手上、身上沾满了他们的血。”殿下带着哭腔。
“二哥!你不要再想了,这是迫不得已!再说,如果是我们身死呢?! 今日我们可还能坐在这里?”殿下仍然喘着气,对王妃的话,半听,半不听。
“你要坚定!总归是邪不压正。过几日,就会好了。现在你需要休息。好吗?我会陪着你……你别担心。”
我奉上能够安神的汤药。殿下推开:“我不喝!”
“还是喝吧,今日帮助您安眠。会有用的!”我肯定地说道。殿下突然抬眼看着我,我连忙再捧起来给他。
他一股脑的喝下,算是真的清醒了过来,那些可怕的场景似乎已经离他而去。他伸手把王妃抱在怀里,好像要把王妃融化掉。
我很知趣的退下,关上门。的确,这一幕他表现出来的脆弱和反常,他不愿意让其他人见到。而我,也只因之前的亲近而跟着遭殃——我抚摸着被他打到的脸颊,那么大力气,毫不遮掩,现在都还疼……
我忍着眼泪,满心疲惫,但我没办法,只好继续守在殿外。侍夜,当然不可以睡着,但这一夜,我却实在坚持不住。当我不知不觉迷迷糊糊的时候,突然觉得有人站在我身边。不知何时也我突然惊醒,当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先看到洒在我身上的破晓天光,进而又看殿下已然站在我的面前。
啊!我竟然睡着了。天……我忽的醒过神,连忙跪好:“殿下……奴婢失职了。奴婢知罪。”如果搁在平时,管家或是王尚宫可以因此而狠狠责罚我。
殿下说道:“无妨,你也辛苦了。快起来吧。”
“奴婢……奴婢……”我觉得很不好意思,竟然在值守的时候睡着,便没有应声起来,只低下头,问道“殿下怎么起来了。”
他伸手扶起我:“我知道,你也和我一样,经历了一场劫难,也是一宿未睡,又顾前顾后的照顾府中。”
“殿下,奴婢做的微不足道。再说,府中谁不是提心吊胆,只盼殿下能成功呢。”
“不一样,你是与我一起战斗的。府里一切安然,我应该好好谢谢你!”
“殿下这般说,奴婢如何担得起。”
“可惜蘩儿,再也回不来了。我赢得天下的第一刻,就失去了她。”
“殿下,您不要这样想,会很苦很痛的!”
“我梦到我射死建成的时刻。他的确向着蘩儿说的方向躲闪,却正中我的箭射。我不忍,但弓箭却不长眼睛。”
“殿下,这既然已是事实,殿下何须再不断回顾?要向前看才是。太子谋反,秦王诛之,这是天下大义,丝毫不会有人怀疑的!”
他听了我的话,也许觉得我说的十分上道,倒是更加惊异地看着我。
“奴婢入府一年多,都见过太子和齐王多次加害殿下和王妃。这既然无可避免,当然要出手还击。不过,我始终觉得,殿下就是天命所归!任谁也抵挡不住的。天下百姓,万里江山,都翘首以盼殿下能带来善治和福音呢。”
“可父皇不见我,只隔着窗纱,大骂我是个逆子。”
“事发突然,陛下当然难过。他会想明白的。只是需要些时间。”
“殿下一夜未曾安眠,想必陛下也是如此。”我提示着殿下,他不如此时入宫去,与陛下深谈,说不定效果更好。
殿下点了点头:“你说的不错。我应该现在入宫!”
“那奴婢帮殿下更衣。”
“不用,越家常越好……”我抬起头,明白过来,如果他整装入宫,岂不是蓄意向陛下示威发难,身份上再怎么说也生分的挂着陛下和秦王。而如今天还未亮,两个一夜未眠,又蓬头垢面的人,相见,那便只能剩下一种角色,那就是父子……
我真是敬佩秦王的用心,怪不得他是天子!我脸上露出满满的赞叹。
“你的脸上……是我刚才伤到你了?”殿下终于看到我从脸颊到脖颈的红红手印。
“疼吗……”他这样问。
“疼……”我不知为什么,竟然没有推脱,因为这就是我的感觉。
他轻抚着我的脸颊,“对不起,我恍恍惚惚,让你受委屈了……”
哎,也就这样简单的一句。“我……”我并不能期待他在这样的时候更多的关心到我,或者是给我什么安慰。
我看着他匆忙而去的身影,心想,今日他回来,十有**带来的就是好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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