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教殿,东宫太子的寝宫和书房所在,一派富丽恢弘的景象。内侍省尚仪局的内侍官和尚宫们早已候在殿中,为皇太子加着衮冕。
太子殿下精神抖擞,由宫人按照礼制,一点一点的服侍周全。他半开双臂的样子,威武生风。
礼乐阵阵,钟鼓齐鸣,他一步一步走向显德殿,接受百官的跪拜和朝贺。这是国家的大事,意味着大唐帝祚永延。
我已经可以想象,不久之后他即皇帝之位,是多么风采迷人。
太子妃在丽正殿中,此刻也正由尚仪局的一大批尚宫和宫女,为她换上绛红色的钗钿礼衣,梳起华贵的望仙髻,插满金银头饰。这不是我能弄懂的礼制,自然由宫中专职司仪负责,我在一旁只能做个帮手。
大家啧啧称赞这位丽人的完美,然后自然也不忘跪拜行礼,恭贺她正式成为太子妃。今日她也将在丽正殿,接受内外命妇的朝贺。
这一切繁华似锦,几日前的忧伤悲泣似乎从未发生过。
东宫的确是比天策府更宽敞、华丽的地方,面积有两倍大,嘉德门内左右两路,一直直通到北面的玄德门。
殿宇林立,气势恢宏,后面的宜春、宜秋两宫之间,花苑、湖水、曲廊点缀其中,南北角上的马厩、射场和养育鹰犬的院子也比原来大上很多。
果然,即使天策上将权倾朝野,各种用度也还是不能和太子相比。一步之遥,需要翻山越岭,但也的确值得。
朝贺完毕,我在崇教殿中等候太子。他心情大好,踌躇满志。我与尚宫们一道帮他换下庄重的太子衮冕。这衣服真是有些重量,所以当我为他换上常服的时候他便有着一身的轻松。
他格外看了我一眼,可能发现我看着与平日有些不同,因为我换上了东宫宫女的服制,也是窄袖窄幅,但裙色有些差别,更偏向水绿,添几分淡雅的素白。
我应当低下头,但却不想错过他的注目。
他的一切,都是崭新的,包括刚才看我的感觉。我能感到这个眼神之中有些别样的新意,但我并不知道具体包含些什么。
昨日,已经有三四个新人在东宫之中等着侍奉太子了。掖庭宫里也挑了拔尖儿的宫人送来,补足人数,和从前秦王府来的旧侍一处调配,交替当值。
许多人我都不认识,却只能从镜子中照见我的衰老——与那些十五六岁的年轻宫人们相比。如果我一直在宫中,也快能去做尚宫了。还有,东宫有了宦官服侍,主理各种事宜,这是内制里面最大的不同。
太子在议事殿堂中正坐,下面臣属也各就其位。殿中有了按规制设定的宫人和内侍侍立左右,我只能是其中之一。他今日在这儿发了数道太子令。
第一道是再次下令赦免前东宫、齐王府内的官署和亲信,既往不咎。这听起来似乎容易,但盘根错节的朝局,一旦处置不利,国家便不够稳妥。意味深长的是,同时他也下诏将原东宫太子中兑王珪“执归长安待罪”。
第二道更为重要,裁撤天策府,重新任免了东宫官署,任命原门下省侍中宇文士及为太子詹事,长孙无忌为太子左庶子,杜如晦为太子左庶子兼太子中允,任命高士廉为太子右庶子,房玄龄为太子右庶子兼太子舍人;任命张公谨为太子家令,任命候君集为太子左右卫率府将军。
第三道便是升任魏征做了谏议大夫,前去宣慰山东。这位贞观名臣的确有着耿直的性子,言辞激烈,思路清楚,铿锵有力,殿下废了不少功夫,也听了不少魏征对他的不屑和对前太子的叹惋。最后,殿下派他到建成经略多年的山东宣慰百姓,安定人心,以图天下大治。魏征终于表示对事不对人,愿做无双国士。想必,太子也是一步一步收复了魏征之心,得他一路忠诚辅佐,开创贞观之治。
比起天策上将,“悉决国事”的太子更加忙碌。我想,他此时应该不会再张口抱怨建成是个庸碌之辈,当他切身体会到这事无巨细的朝堂政务也需要大才才能胜任的时候。
这一个下午,人来人往,议事奏事,他连水都没喝上一口。我只能轻手轻脚,卡着时间,凉了又换,才终于让他喝了杯热茶。
天色渐渐变暗,各处掌灯。太子一路快步,来到丽正殿中。
“太子殿下!”太子妃连忙起身相迎,又屈膝行礼。她也是忙了一日,不过此刻万众归心,无论内里如何,表面都是曲意逢迎,恭恭敬敬,她当然不像从前那般难做。
“无垢!”太子连忙扶起太子妃。“好了好了,私下里还是你我,便不要如此费事。”
太子妃笑道:“不可,殿下如今是太子储君,该有的礼节自然不能少。”
太子妃早已备下晚膳,一看菜色都是她特意安排的。我一旁服侍着,太子妃也不停地为他夹菜到碗中,眼中满是喜悦和犒劳之意。
她欣赏着她的夫君,“我看殿下如今也是游刃有余,怎可想曾经是只论用兵征战的将军呢。”她有些打趣,声音却带着万般赞扬。
太子摇了摇头,“无垢,你不知道,原来这处理政事也这般疲累。以前想着沙场征战辛苦,谁知这如今这人、事、政,闷声不吭的,竟然也这般缠手和麻烦!”
太子妃笑道:“所以,国家体制才在东宫设置官署,有一整套人马来帮你啊!又不用你事必躬亲。”
“道理上自然是!但眼下朝局不稳,我又哪能喘一口气。再说……现在也有不少棘手的事。”
太子妃并没有追问,只是给我使了眼色,让我为太子再乘些粥。太子只顾接着喝,眼神都没回转一下。
太子妃似乎有些刻意躲避太子与她交谈政务,不像从前那般随意。这也是她逐渐要习惯该守的准则。今日听大臣们议了一日,来来往往,无非是太子虽然正位,朝野仍在观望之中,最棘手的事当然是还在陛下。”
太子也没直说刚才的话题,而是话锋一转,问道:“无垢,父皇那,你这几日可有再去拜见吗?”
“我自然去了,但父皇……”
“连你也不愿见,是吗?”
太子妃点了点头。“不过你放心。今天我让承乾自己带着泰儿、恪儿几个一起去的。父皇虽然懒怠,倒也是见了面。承乾回来说,父皇气色还好,只是话不多。”
“让承乾他们单独去。嗯,这个办法好。无垢,谢谢你。父皇见了孙儿,便会知道顾惜自己了。”太子眉眼之间露出一些不安,他知道自己在“亲情”这件事上,始终亏欠陛下。
“如今所有的敕令仍由父皇签发,才能颁行各地。父皇拒不见我,左右都是三省通传意见,实在有误国事。”太子终于说出了重点所在。
“二哥,你的意思是……”太子妃也明白了所谓“棘手”的含义,简单说便是如何能让陛下名正言顺的交权逊位。
“我实在不愿让父皇为难,毕竟他刚刚失去太多……可眼下,若仍然如此行事,终归是落了个半吊子,放不开手脚,于国于民无益。”
“二哥。我虽不懂,但却觉得此事更要慎重。若非父皇主动,太过急迫,或太过明显恐怕都非上策。”
“谁说不是,所以这几日筹谋,都不得良策。”
“我听说,太子已经两次下令,前东宫的亲信既往不咎。我在想,太子如此大度,这后宫曾经与建成交好的妃嫔,倒也可以安心了。若不然,她们战战兢兢,怎么能好好服侍父皇呢。殿下,你说是不是?”
太子妃这话说得大有深意,殿下听了之后,全然会意。他们可用之人不仅在前朝,还有后宫。估计此刻殿下心中已经有了打算,眉头也舒展了起来。
他仔细打量着太子妃,接着闲谈:“无垢,丽正殿如今可还喜欢?刚刚搬进东宫,可能还不那么习惯,有什么需要的,便让内侍省去布置。”
“二哥,我一向简素惯了,一切都好。这里本就比天策府华丽,我已然觉得眼花缭乱。”
“你呀,还是如此节俭,到时候母仪天下,这般作风肯定得要让国库满盈,然后再都留给后人吗?”太子打趣道。
“诶,别胡说……”太子妃嗔怪道。
“对了,按照太子规制,东宫还有不少侍妾的空缺,你可心中有什么人选?内侍省昨日倒送来三四个姿色不错的女子,都在后面宜秋宫里住下了,你去瞧瞧?”
太子听了,不知可否,但仍然有些霸道地对着太子妃说着。“我想你陪我,还有好多话想说!以后再看吧,反正有的是时日!再说,这匆匆忙忙送来的,谁知道是哪里的丑妇,不如慢慢挑了合适的再说。”
太子妃噗嗤笑了出来:“太子殿下,如今东宫礼仪体制更为繁琐,一言一行也都是天下的表率。之前府中后院的怨言,如今可不能再有了。你今日便该召她人才是。我可不敢留你。”
的确,做了太子便成了国之命脉。除了皇帝,当然要靠太子一脉来保证皇族血统的纯净与延续。从今日起殿下于何处过夜,宠幸了谁,再不能那般自由,都要留下记档了。
殿下听了,心中必然能够荡起些细微的变化。刚才的话题虽然也只是夫妻闲话,但若细细琢磨,却也有很多不同的感觉。
他轻轻抚着太子妃的额发,好像重新认识着自己的妻子。 “嗯,无垢,你还是如此明事理,事事提醒我。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太子妃自然不舍,但她仍然露出微笑。这是属于职责的微笑,如果不是她曾经真的拥有殿下的心,这般微笑将伴她终生。好在也许只是从现在开始。
殿下拥吻了太子妃,便起身离去。我也是跟着他走的,因为他还要到书房去忙。路上,他让内侍去唤了燕如晚上来寝殿中侍寝。还好,燕如我如今喜欢听到的名字。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