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日,陛下都在焦急地等待着前方的战报,直到李艺溃败,北逃突厥,又被部众斩首遣送长安的消息传来。在渭水一带暂做疑兵之计的军队也发挥了作用,保卫着这里的城池未受任何屠戮。他紧锁的眉头才稍稍舒缓。那支曾经在征讨刘武周、决战虎牢关大战中制胜的玄甲骑兵,又一度全副武装起来,在昨日黎明时分悄悄赴渭水。
陛下又令户部连日盘算国库的钱粮布帛,又向各地紧急征调了一批。他一面得到各地报送的库银数目,一面止不住地摇头,原来武德年间父皇和前太子看似苦心经营的国家,仍然是这般积贫积弱。
眼见时机成熟,陛下准备明日带房玄龄、高士廉等一行轻骑,亲自赴渭水与颉利谈判。
我说来轻松,但每一件事都是不容易的。这些日子,他每晚都是靠安神药才能入睡,半夜仍然惊醒,又连着服药,有时甚至两三碗。谁也不敢多言。国家危在旦夕的时候,他必须勇敢,连自己都要不顾一切地付出去。
比如明日。陛下所说的再赌一局,就是这场谈判。刚刚听陛下又布置了一番,我听得心惊胆战。陛下要只带随员六人,与颉利隔水而语。远处列玄甲骑兵护卫,做军容甚盛之态,再更远的地方造旌甲蔽野之势。但其实只有万人,且无救援之兵。原来陛下的退敌之策,竟然是空城计。
如果颉利识破,向前奔杀,横渡渭水,后果不堪设想。刚才萧瑀还在殿中力陈此事风险太大,但陛下却斩钉截铁,胸有成竹:“朕已筹谋成熟。突厥之所以敢倾国而来,无非是见朕新登帝位,朝中不稳,又与李艺相勾结内外呼应。长安兵力不足,如今引兵出战,胜算不大。若闭门拒守,突厥必放兵大掠。若朕轻视于他,又让他见到我军容逶迤,则不敢侵入。何况,李艺已死,突厥缺银少粮,而朕则许他大量金箔。这便是‘与战则克,与和则固’,制服突厥,在此一举。”
众臣听闻,不再言语,连忙退下各自准备。陛下喘了口气,眼见我站在一旁,便深深吸一口气,看着我说了一句:“皇帝难做啊!”
我连忙低下头,向前倾了倾身子。“陛下……”然后轻声唤了一句。
“去皇后那”,他吩咐道。我连忙跟在他的身后。只见他步出宫门口的时候回过头来,凝视着“显德殿”几个大字,又笔挺生风的向前走去。
皇后宫里的膳食也是精心准备,尽量帮助陛下调理胃口。但她应该更加清楚,这些日子,陛下寝食难安,白天全靠参、茶之类的东西吊着精神。表面看着尚可,内里实在是空耗。
皇后已经听说了陛下明日的安排,她早早遣走了多余的宫人,担忧地问道,“陛下,明天,你真的要独自前去吗?是不是太危险了一点?至少身边也要有几个武将……万一……”
陛下坐在皇后对面,他镇定地说道:“不行。此计的关键,就在于‘轻’。我越自然,越从简,越轻视颉利,他就越会心存畏惧,不敢向前。若我层层护卫,有备而来,反而激起了他的不服和斗志,想要上来拼上一拼。”
“可是,这也太危险了。万一,他没有按陛下所想,那岂不就是……”
“无垢,这是唯一的办法了。长安兵力不足,我们打不赢。好在无忌和李靖那边进展顺利。李艺已死,否则,就是灭国的危险。”
“那,你有多少胜算?”
“一半一半”,陛下说出了实情。“和玄武门一样。我做了全力的部署,剩下的事都听天命。”我感到此刻丽正殿中的气氛,似乎比玄武门之变那天还要显得压抑。因为上一次的对手,远不及颉利的凶残,而这一次的布局,也比上次有更多的不确定。
“我和你一道去!”皇后坚定地说。
“不可以!无垢,这次和上次不一样。再说,你忘了刚才我说的,我们的底牌就是‘轻视’,哪有带着皇后,视死如归的,岂不是让颉利一眼就看透了?”
皇后听了有理,只能点了点头。
“何况,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交代你。”
“什么事?”
陛下拿出一纸澄黄的敕书,写着“若朕有不测,立皇长子承乾为皇太子,继皇帝位……”
“陛下!”皇后看了,惊讶地抬起头来。
“无垢,明日毕竟也是一赌,若我有什么闪失,你便将诏书颁行天下。若长安有失,则退居洛阳。你辅佐承乾直到他亲政。”
“二哥……你不要胡说……”
“国之大统,江山后继有人,怎么能是胡说?虽然我有把握,但我必须把你们母子安排好!”
皇后眼睛湿润了,泪水在眼中打转。她也不容易,前半生陪伴陛下走过这么多惊心动魄。她突然灵机一动,“陛下,这场赌局或许还有一个意思。”
“什么?”
“若你赢了,便是天道运数使然,夫君生来就是帝王!无人可以阻挡,你就不必再自责玄武门之事。若你败了,就如你之前所担忧的那样,做了错事,理应偿还!”
“好!无垢,就是这样!来……”陛下将皇后拥在怀中,深深地感受着彼此。才过去两个多月,似乎,这又是一个事关他们生死的夜晚。
清晨,陛下已经起身。我随着其它宫女一道服侍陛下更衣。贴身细甲已经备好,陛下挥挥手,“不用!”皇后说道:“陛下,还是穿在里面吧,能保护你。”
“若颉利真的袭来,这能有何用?再说夏天衣裳单薄,鼓鼓囊囊的,岂不露了破绽。”
皇后点点头,挥手让两个宫女下去,和我一同服侍陛下穿好明黄色的帝王襕袍,又亲手为他正冠。
陛下目光炯炯,坚毅果决,一种扫平一切的威仪和自信,阔步前行。满屋子的人屈膝行礼,恭送陛下离去。
皇后回到后殿,我看到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此刻恐怕只有香炉中腾起的缭绕烟雾,能安抚她内心复杂的情绪。
没有刀兵相见,也没有坏消息传来,这说明陛下进展顺利。
两日后,信使飞报京城,陛下与颉利临渭水隔河相谈,陛下先斥颉利不守盟约,又晓之以理,动之以义。颉利眼见新帝轻骑从简,举重若轻,身后大唐军威浩大,不敢轻动。颉利乞和,陛下恩准,于渭水便桥之上,斩白马订立盟约。突厥尽退,一场战祸总算平息。
宫里为陛下得胜欢欣不已,这个令人振奋的消息将前几日的阴霾扫荡一空。皇后一颗悬着的心也终于落下,她一心一意地期盼着陛下回朝,不停派人到显德殿询问。
陛下车驾回宫后却未得清闲,又是政事缠身。这份议和虽然暂退突厥,却实在令他有些难堪。大唐不得不赠予突厥难以计数的金银、钱粮、丝帛、绸缎。
可怜农夫数年耕作不息,织女机杼昼夜不停,工匠劳作汗流浃背,数年的累积都给付蛮夷,名为赏赐,实肖岁贡。当他敕诏此书的时候,我看到陛下眉宇间分明透着怒意。这怎么能心甘?
所以陛下虽然胜了,心情却不好。今日有不明所以的宫妃求见,看样子是要祝贺陛下击退突厥。陛下都给挡了回去,还暗自摇头,总有些笨女人,好心办坏事,没得来招自己厌烦,都给他撵回后宫去安分守己。
我站在一旁,心中也替这些嫔妃不平。她们日日不见君颜,无法揣摩圣意,为着陛下终于得胜,才敢前来献好。谁想得了这么一句。若是我,恐怕尴尬地要死。而她们却什么都不会抱怨,仍然笑脸相迎,寻着机会隔日再来。
当陛下前去丽正殿的时候,皇后也已等了许久。其实陛下已经在书房用了晚膳,但皇后宫中的也没撤去,而是仍然保持着适宜的温度。这当然得益于宫人不停地拿去热,要保证不管陛下什么时候来,温度都是刚刚好。
“无垢,朕已用过了,怎么,你还在等朕?”不等皇后见完礼,陛下便说道。
“想必陛下又是胡乱吃了几口,就没撤下,看你若还有胃口,选喜欢的就再用些。”
“谢谢。”陛下在桌前坐下来。皇后挥手让宫人下去,只留我和另一个宫女在殿内服侍。她亲自为陛下布了几样菜色。我为陛下斟酒,悄然退到一旁。
陛下不忍拂了皇后之意,又随便进了几口,却没说什么话。直到皇后举起酒杯来,“陛下,臣妾还是要祝贺陛下!”
“不必祝贺了,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更何况……”
皇后不等陛下说完,便接过话来,“陛下,臣妾要祝贺的,不是突厥的事。而是自今天开始,陛下便可以开始安心着手做想做的事了。放眼望去,都是三五年间指日可待,这个开始,不也是值得祝贺的吗?”
陛下听了,笑了一下,“无垢,只有你懂我。今日那些有的没的来祝贺的,朕都给撵了出去。你这番话,都说在了朕的心里。来!”陛下亦举起酒来,两人一同饮下。
“朕今日暗自下了决心,五年之内,定然剿灭突厥!”
“这,还能有什么疑问吗?”皇后笑了,眼神里都是坚定的鼓励,没有人比她更相信她的夫君。我看着他们,只能有更多的羡慕。
虽然作为皇帝他有无数的妃妾,但作为夫妻之间所有最珍贵的东西,的确,陛下都只认皇后一人。我眼前突然出现了下午那个可怜的女子,心里生出一个好大的疑问,他真的,一个妃嫔也不爱吗?
但此时我还在服侍之中,不能走神,赶忙上前添酒。陛下端起酒,说道,“朕还要休养生息,轻徭薄赋,鼓励婚嫁,奖赏生子,发展农桑,兴修水利……让天下大治,惠及万民!”
“陛下!臣妾当替天下百姓拜谢陛下!”皇后亦然举杯,又饮了下去。
“小妹……你不能多喝了……”陛下连忙拦着她,又唤起她的昵称。
只见皇后摇了摇头,又举起一杯酒,她不胜酒力,站起身来,来到陛下的耳畔,认真地说道,“陛下,其实更要祝贺的是……我们赌赢了!”
这一句,真是柔肠百转。那在耳边轻吐的气息恐怕早已让陛下沉醉。陛下用力的点了点头,“小妹……!”他动情地唤道,伸手一把抱起皇后。
“诶……陛下……”皇后连忙挣扎,但她很快便酸软无力,只能幸福地圈住陛下的脖子,“陛下……陛下是天子,天命使然。这下,你可以放心了。”
陛下笑着,不答话,只抱着皇后一路向着卧榻走去。我早已退出殿外守候,仍然能感觉到那洒满殿宇的温馨弥漫出来。
没错,他的王朝,也许从这一刻,才正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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