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东宫茂密的植被终于只剩裸露的枝条,其中隐藏的秘密和浮沉都已落尽,处处可见栖鸦筑巢,阵阵啼寒。
武德九年的最后一件大事,便是分封功臣。我亦偶尔在御书房中亲眼得见这一事中蕴含的纷争。
陛下原本只钦定了长孙无忌、房玄龄、尉迟敬德、杜如晦和侯君集等五人功居第一,晋爵为国公。这五人都是玄武门之变的功臣。长孙无忌更是居于首,又欲晋尚书右仆射。
皇后听闻此事,便执意请辞。杨谊之事已经过去,帝后之间似乎并未有什么刻意的举动弥补嫌隙,早在无声之间消弭了的风烟,一切又和好如初。过了那一阵,陛下仍然喜爱前往丽正殿,留宿,且与皇后谈论诸种事务。
我只听得偶尔一次,皇后在卧榻之畔轻声向陛下耳语,“淑妃之事,是臣妾固执了,陛下能如此照顾臣妾心意,臣妾应当感恩。”陛下轻轻揽过皇后在身旁,“也是朕考虑不周。你我之间,理当如此。”
不知皇后的感觉如何,我倒觉得言语之间增加的几分客气,慢慢在他们之间筑起沟壑,让爱渐渐变得厚重又艰深起来。
皇后向陛下进言,“陛下,听闻陛下要封哥哥为国公,又加尚书右仆射的职位。臣妾以为实在不妥。”
“哦?有何不妥?”
“臣妾如今贵为皇后,长孙氏一族已为外戚,受陛下恩典,荣宠以极,哥哥若还高官厚禄,位于众臣之上,会有谏官说陛下重视外戚,倒不好了。”
“朕封赏无忌,并非为着外戚的缘故。无忌与朕是布衣之交,自晋阳起义以来就辅佐朕左右,功勋卓著,他的人品才能,都担得起这个位子。朕从不以亲疏加官进爵,而只论功劳与才能,你就不要多虑了。”
皇后再辞,“外戚之祸,历朝历代都有。臣妾实在不愿让哥哥和长孙家居于风口浪尖之上。还请陛下不要给哥哥这么高的官职。”
“无垢,朕上次与你论及如何封赏功臣,你推辞说‘牝鸡之晨,唯家之索’,不与朕谈论,如今朕要封赏无忌,你为何又如此坚辞呢。”
“陛下,臣妾只是女流,封赏功臣的事当然不应由臣妾来置喙。但哥哥之事,也算家事。臣妾为陛下持家,应为天下表率,不宜让母家荣宠过甚,后世子孙只享父辈功劳荫蔽,也不勤于读书修身。”皇后声音温和,委婉道来。
陛下听了,觉得皇后说的有理。无忌与他是多年至交,封赏之事适可而止也是好事,何必树大招风。于是他点了点头,“皇后,你的话朕听进去了,让朕想想,再做定夺。”
“臣妾谢过陛下。”皇后屈膝行礼。两人静坐片刻,面带微笑,算是翻过了这一篇。
这便是所谓“皇后劝谏、陛下纳谏”的开始吗。我站在一旁赞叹,却也感到有些叹惋。我还是喜欢他们之前的样子,夫妻一心,共谋共计,柔情暖意,情理相融。
那日我在御书房当值,眼见殿中闯进一个彪形大汉,侍者通传是陛下的叔父淮安王李神通。他一进门,简单行了个礼,便对着陛下吹胡子瞪眼,“陛下!昔日晋阳起义,臣在关西首应义旗,劳苦功高。如今陛下封赏功臣,房玄龄、杜如晦等人舞弄几点子笔墨,都居于臣之上,臣实在不服,要找陛下说个明白!”
陛下倒是没生气,听他这么一说,微微笑了一下,直言劝道,“叔父首应义旗不假,但其实是为避免自身灾祸。后来又大多都打败仗,窦建德侵占山东时叔父全军覆没,征讨刘黑闼时干脆望风败北,怎么也不能算战功卓著。叔父应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玄龄、如晦都有坐安社稷之才,论功劳位于叔父之前,也是理所应当。”
李神通见陛下对他的履历一一道来,无法反驳,只直着嗓子说了一句,“陛下,此番分封,这些宗室皇亲、武德老臣要是都落于秦王府旧属之后,又岂能说是陛下公允?”说罢,哼了一声,拔脚就走。
陛下对这位年纪大他不少,脾气耿直的叔父没什么法子,就这么任凭他怼了自己一句。最后自个儿喝了几口茶,陷入沉思,直到房玄龄、杜如晦等人到书房里来。
二人知道李神通刚来这儿抱怨,便就着这件事继续说下去,“陛下论功行赏,不计亲疏。淮安王尚且如此,其他人也不敢有所怨言。只是臣倒想起,分封功臣之事,陛下尚需考虑周全,这正是稳定朝局,笼络人心,开启贞观之治的好时机。
陛下从御座之上起身,背起手来,在堂上踱步,“你们说得对。今天叔父这番话倒是提醒了朕。其实,朕心里明白,朝堂之上能受分封者,无非就是太上皇那的一批老臣,昔日秦王府的心腹,再者还有些有立国功劳的地方势力还需安抚。朕虽自诩公道,但心下仍然有些偏爱。你们说得对,为君王者,要大公无私,才能服天下之心。国家设立官职,当择贤才而用。朕初登帝位,第一次大行封赏,务要谨慎,你们下去细细拟来,名单还要再议。”
他心胸开阔,头脑清晰,气势如虹,几下便将事务、时局的肌理洞悉得格外透彻。这分封之事,不仅仅是他要封赏玄武门之变中那些生死相随的兄弟,也是他与太上皇又一次和解的机会,还需要笼络地方士族之心,更要为天下人才做出选贤任能的表率。对于陛下的这一面,我承认,我每每在一旁亲身经历,内心都感到无比敬服,甚至兴奋。
提到太上皇,不得不令人感到遗憾。自从退位之后,便再也不出太极宫,只是不停地纳取新妃,宴饮作乐。陛下和皇后求见几次,太上皇都拒而不见。就算承乾带着几个弟妹入宫,太上皇也是推三阻四,待他们也不如从前那般宠爱。
只道太上皇如今偏宠年轻妃嫔所生的幼子幼女,经常唠叨的一句话就是,“他要亲自养育他们,看看能不能教出个好孩子。”陛下听到之后,只有默然无语。
几经审议,陛下和众臣终于拟定了一封四十三人的分封名单,仍然以晋阳首功之臣裴寂为首,分封一千五百户,其下长孙无忌、尉迟敬德、房玄龄、杜如晦等封一千三百户,武德老臣屈突通、萧瑀、封德彝、柴绍、宇文士及、李世勣、李靖,秦府旧将侯君集、秦叔宝、程知节、段志玄、张亮等皆有封。
应该是皆大欢喜。尤其是当年孤注一掷,誓死跟随秦王的将领,陛下用一世的荣华富贵、世袭罔替的爵位回报了他们。
功臣各就各位之后,终于有人想到了追封死者,仍然是房、杜二人的功劳。一日两人入殿,奏陈此事,“陛下,如今突厥兵退,叛贼已诛,天下安定,近日陛下又分封了功臣,上下同心,过去的事也该有个了结,陛下才好放手以图大治。臣等奏请陛下追封故太子和齐王,重新以宗室之礼安葬。”
陛下听说如此,长叹一口气,“说得极是!朕早有此心。只是前些时日诸事都未理顺,就耽搁了下来。建成、元吉乃是谋叛之罪,当时都是潦草下葬,但毕竟与朕是骨肉之亲。如今朕仁孝治理天下,理应厚葬他们。着礼部追封建成为息王,谥‘隐’,齐王元吉为剌王。”
陛下容色平静,朝堂之上说起这些,已是平常。“谋叛之罪”四个字更是淡若清风,仿佛只是陈述一段公案。这些朝臣,悉尊旨意,他们也不知在这深宫之中,陛下还有如深渊一样的梦境,始终纠缠着他。
礼部很快安排了一切,隐太子与剌王迁葬至皇家陵寝。前东宫旧臣魏征和王珪上表请求一路送至墓所安葬,陛下允准,同时还允许他们宫府之中旧幕僚一同前往。
这一安排倒是深受拥戴。隐太子毕竟不是恶人,也是爱惜人才,又待下极好,不少幕僚觉得陛下早该如此,只是无人敢言。如今终于盼到能为故主亡魂焚香一炷,倒是真心痛哭流涕,悲从中来。
陛下还下令,在东宫宜秋门内搭设祭台,陛下也要亲自在此祭奠,以安亡魂。
此处倒有一件犯难的事到了皇后手中。皇后不敢自专,只能与陛下商议。前太子妃郑氏和前齐王妃杨氏一同上表,也请求携带几个年长的女儿送亡夫之灵柩。此番也是我第一次眼见陛下听到两人音讯后作何反应。
陛下眉间倒出现了些许不忍,手指轻轻弹了弹桌面,遮掩着心中泛起的波澜,问道,“她们可还好吗?一应用度可供奉周全?”
皇后说道,“用度自然不敢有半分削减,尤其是几个女儿,都是按郡主的份例按月分发的。只是……”皇后停了一下,“毕竟是在掖庭宫中,恐怕也总会照顾不周的地方。”其实皇后心知肚明,只是也无意去深究罢了。
陛下闭上眼睛,头微微地半仰,似乎不愿面对,他低声吩咐道,“不可怠慢。”
“那她们所求之事,陛下以为如何……”皇后侧过身来,轻声问着。
“还是不了罢,免得伤情。”陛下自然会如此决定。虽然于情于理,她们作为死者真正在世的亲眷,应当尽这份心意,但于大局而言,他必得这么狠心。
魏征、王珪、幕僚的哭送,彰显的都是他的宽和仁厚。若亡夫丧父的女子真心悲泣,映照的分明是他的残忍绝情……
“陛下说得是,女人家不知深浅,难免哭啼,惹出事来反倒不好。”皇后顺着陛下的意思说了一句,似乎是让陛下宽心。
“也不知芸茉……现在如何了,这些日子,她可递过书信吗?”
皇后听了陛下问起齐王妃,脸上倒是掠过一丝莫名的神色,看样子确有此事。我也还记得那天在掖庭之中,杨夫人也提到她曾经送信三次而不得相见时的哀恨。
“之前递过一次,说想要面见陛下,可陛下正忙着突厥战事,我也不忍打扰,所以就……”
“是该去看看她了。”陛下倒没什么怪罪,只说道,“也是个可怜的女子,朕于心不忍。
皇后先去罢,朕还有事。”
陛下遣了皇后离开,任自己思绪环游了一阵,很快便有新的奏议。
我为他备了冬日里上好的煮茶,滚到沸腾,加一味香片进去,熬煮片刻,再自然温凉,味道浓郁,回甘,他近日甚是喜欢。他端起来饮下一半,翻看一封奏议,感到有些好笑,复又喝了一口,叹了一声,“都老糊涂了吧。”
原来近日的分封之事如一场表演,往日里严肃又装模做样的大臣们有好些人按耐不住,争相跳出来,时不时到陛下面前摆弄一番。
他端坐高位,冷眼旁观,任他们陈词。
堂下众臣或须发花白,或饱读诗书,或声名在外,或戎马半生,逃不过功利二字。这不是很容易吗,如果说玄武门之变之前,他用人还需要诛心的话,如今倒是简单很多,利用赏罚二字,相互制衡,就能大差不差。
谁料萧瑀也犯了这糊涂,认为自己比封德彝更早入仕,又有大功,不甘封赏落于其后,还与陈叔达两人因为功劳高下之事争论不休。他本就是个刚直性子,言辞想必不会太客气,
陛下忍了许久,虽然封爵如旧,但也给他免了官。从前萧瑀为相,与裴寂抗衡,一向都站在陛下这一边,还能倚老卖老,
但现在没有什么还能制约陛下了,他可以从此开始,独步古今。
隐太子与剌王迁葬之日,陛下在宜秋门祭台处痛哭,跪拜祭祀,燃三柱清香,以安兄弟亡魂。又许宫官将祭祀之物送往掖庭深处同祭。此事也算有了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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