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知这并非是交谈之法即刻见效,而应当是我的运道不错,陛下这一日在丽正殿中安歇,竟然并未惊梦。他起身后,有一种孩童般甜美的笑容。他在我的服侍下起身,更衣,我闻得昨日熏香的味道还隐隐停留。我感受着他的满意,但不曾直视他的眼睛,而听到他对其它宫人也更温和。
皇后眼见陛下睡梦安稳,自是欣慰,也不再多言。其实我昨夜倒是紧张得很,分分秒秒都觉得艰难,也在一心祈祷陛下的好梦。若昨夜陛下仍然如常惊梦的话,这交谈的效用自然要大打折扣,以后我还如何再令陛下信服。
如今眼见陛下心满意足的上朝,我也终于放下心来,起身退下休息。我仿佛突然卸下了千斤重担,对外面发生的事浑然不觉,昏沉入睡。
到我午后醒来,才发现险些误了当值的时辰,换上襦裙匆忙而去。贞观伊始,宫人的衣服也都采用新制,长短、裙幅上无太大变化,但料子比从前更好了些,实用为主,裁剪也更见精细。
我入殿的时候,却发现陛下面带怒容,颜雷给我使了眼色,让我小心。阶下之人我并不认得,只见他身材不高,姿态笔挺,声量不减,驳斥着陛下的敕旨。
“裴矩!你久在炀帝身侧,明知道官员受贿乃隋亡之根本。此人今日受绢一匹,日后就能受钱百万,铁证如山,为何还要劝朕,免除此人死罪呢?”陛下抬高了声调,大声质问。
只见此人据理力争,“陛下,为官员者,接受贿赂,自然应当严惩。但陛下私下使用财物试探他们,诱使他们上钩,再落入陛下所布的陷阱,恐怕非仁君之道,所谓‘道之以德,齐之以礼。’陛下都不遵循法理,何况臣下?”
“你……裴矩!哎!”陛下拂着袖子,胳臂抬到一半,却又顺势滑下。那力气大得已经拂落了桌上的一本奏议。我连忙上前,躬身拾起,轻轻放回案几之上。
只见陛下背手踱步,片刻之间,便独自淡化了刚才的情绪,他降低了声音,“裴矩,这件事你能遵从义礼之道,据理力争,不惟朕命是从。这很好!倘若朝中之人都能如你这般直言,谏阻朕的过失,何愁天下不能大治!”
裴矩原本还与陛下顶着脾气,眼见陛下最终纳谏,宽容真诚,才感到自己刚才触犯了威严,向陛下行礼,“臣他日在隋朝做官,虽小有才学,但被世人认为逢迎炀帝,谓为佞臣,是陛下不计前嫌,委以重任,臣安敢不秉公办事,肝脑涂地!”
“诶,裴卿,过去之事,朕不会计较,否则也不会以你为民部尚书,掌万千百姓之民生大计。你以后有何好的建议,尽管告诉朕!好,你先去吧。”
陛下出言豪爽,安抚一番。裴矩亦是发自内心的赞许陛下,得遇名主,非梧不栖,亦是忠诚之士的福报。
又是几番人来人往。日已过半,眼下无事,陛下亦稍作休息,带了几个贴身随从,令我为他换上常服,前去“茉青堂”小坐。剌王妃杨氏已经和女儿们搬入其中居住。茉青堂邻近永巷,不再倚着宫墙,陛下少走许多路,不一会儿便能到达。
陛下应该也有些日子没来了。剌王妃应该已然和从前不同,至少用度上焕然一新。但此刻,却只见她在榻上半躺,脸色暗沉,厚厚的脂粉也是掩饰不住。
待到陛下入殿,剌王妃连忙起身想要见礼,却只见她身子虚乏,有挣扎之意。陛下上前扶起她,关切地寻问,“芸茉,你看起来气色不好,可是不舒服?”
“没有。只是连日不能安睡,总是多思。夜半醒来,就得熬到天明。身上也一直懒怠。”剌王妃似乎强颜欢笑,令氛围增添几分诡异。
“芸茉,如今你也不要再想其它,好好保重自己。除了名位,朕不会亏待你的。”陛下坐下来,安抚她。
“陛下,我总梦到元吉。他知道了。自然不会让我好过。我身子再不适,也能忍,毕竟,这是我欠他的。”说着说着,剌王妃竟然打起了冷颤,脸色更加苍白。
“芸茉,你到底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你别瞒着朕!告诉朕!”
“我……”
“你说!”陛下呵斥芸茉身边的宫人,威严四射。那宫人连忙上前,跪在地上吞吞吐吐。
“在朕面前,你还敢有半句虚言么。不怕朕治你的罪?”
“回禀陛下……剌王妃,她,她刚刚小产过,身子尚未调养过来,所以如此虚弱……”那宫女说得颤颤巍巍。
“你说什么?”陛下腾得站了起来,怒骂道:“放肆!你们是怎么伺候的?竟然不来回禀?御医如何说?!通通都给朕拉出去杖责!”
“陛下……”剌王妃拦住陛下,“你先别责罚她们。都怪我身子无用,本就不调。还未来得及知道有孕,就已经滑了胎……我这也是老毛病……早就无法生育了,只能一遍一遍地受罪……”
剌王妃这番话令我震惊,但她说得如同一个木偶,面无任何表情。
“芸茉……”陛下呼唤她,皱着眉头,眼里透着无奈和凄楚。“你……想不到,你竟然……可找御医看过了吗?”
剌王妃摇着头,簌簌流泪,“没用的。陛下,能若一早,我们……”她突然泣不成声,仰天长叹,“罢了……”
“元吉这个畜生……”陛下青筋暴起,握紧了拳头,“他究竟对你做过什么?他若活着,我恨不得将他……”然后狠狠砸了下去。
“陛下,这些年我名义上贵为齐王妃,但也是一条贱命。早年的事,元吉记恨我,一直都那般粗暴。宫中人见我小产,只道我福薄,殊不知,我早已……如今更是,以后陛下若有垂怜,便赐下避子药给我罢……”
“避子药?”陛下的情绪一下子陡然,近乎大怒,大声重复了一遍,“不要,朕不要!!传御医,给朕传御医!”他拔脚就离开了茉青堂。
我被吓坏了。眼中只见剌王妃悲泣的泪水,和冷笑。宛若是对自己的命运,也仿佛是对身边的陛下,和天上的亡灵。
我连忙跟着陛下一路出来,沿着永巷的小路一直快步向前。我从未见过陛下这般离奇的怒火,也很少见他此刻有着如此的难过。这其中一定有着不可揭示的秘密。
陛下在一处山石曲径停了下来。卫戍已经跟上,清开了周围的侍从宫人,只留一二近侍。陛下靠着一方平坦的砌石倚坐。我侍立于陛下身边,忽然抬头望见啼鸣的寒鸦。
我见陛下久不言语,便大着胆子开口发问,“陛下,剌王妃……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故事?”
陛下没有怪罪我的意思,倒是将时光的车马倒回许多年前。
河东杨氏,皇室宗亲,本就与晋阳李府沾亲带故,自幼便多有往来。陛下十六岁解隋炀帝“雁门之围”,崭露头角。芸茉正好也随父亲在军中供应军需,眼见少年将军之英武,从此心仪陛下,再不能解。
一次,李府于晋阳设宴,遍请高门大族,李家兄弟曾与各位公子小姐同游晋阳,尽地主之谊。只是那一回,芸茉入了元吉的眼。元吉百般殷勤,芸茉却无动于衷,一心只向当年的陛下,李家二公子。
二公子与长孙氏婚约已定,不易更改。芸茉竟一路逃至晋阳,受尽辛苦,无论如何也愿与二公子一处。但她一个女子,没走多远就落入流寇之手,又被正领兵巡边的二公子所救。
昔年,李府厅堂,二公子与芸茉风尘仆仆,一路回到晋阳。李渊命芸茉先去休息,只留二公子一人在堂。
“父亲,芸茉表妹远道追随我而来,这份胆量,实在令孩儿难以拒绝。其实,从上次一面,芸茉那般貌美,孩儿也是不能忘怀……”
“你胡闹!你难道不知道你与洛阳长孙氏的婚事是你母亲亲自定下的吗?”
“孩儿当然知道。只是,我,我又没见过长孙氏,谁知道到底她和不和我心意?芸茉,我亲眼看过,倒是一百个放心。”
“婚姻之事,皆是父母之命。再说,你母亲的眼光能有错吗?你才多大,知道什么是合心意?”
“至少,也得让我……”
“你不用再说了!虽然长孙晟将军已逝,长孙家族也已衰微。但我们李家世代书香,断不可做悔婚之事。你的正妻,非长孙氏莫属。你若不喜欢,等你自立门户之后,再按你心意纳妾,我就不管了。”
“父亲,你娶母亲,雀屏比武,情定终生。为什么我就不能?”
“二郎!人各有命!不能勉强。再说,你母亲不会选错的!”
“那孩儿一并娶妻妾二人如何?芸茉已经说过,她不在乎名分,只与我在一起就好!”二公子这番义正严词,显然,他已经与芸茉商议好了。这一妻一妾,他怀抱美人,芸茉又同意不求妻位,何乐而不为?
“胡说八道!你才活了几岁?你可功成名就?你可封了侯爵?哪有同日娶妻纳妾之能?”李渊一阵怒火,指着二公子,怒骂起来。“再说河东杨氏的千金,又与皇家沾亲带故,怎么会给你做妾室!她父亲听了,能不找上门来?再说,芸茉此次,是偷偷逃出来的吧!她父亲可知道?!”
“这……”二公子一听,也感到些许窘迫和懊恼,一时竟无言对答。
“二郎,人家的女儿,你给人家送回去。”李渊登时想到了什么,指着二公子,“你,你不会已经……”
“父亲,我没有!我哪里是那样的人,做那无知轻重的事。”二公子连忙辩白。
谁知话音刚落,元吉从外面匆匆跑了近来,冲他嚷了起来,“李世民!你为什么要抢我的芸茉?”
“你的?什么你的?”二公子并不退让,直接怨怼回去。
“我喜欢芸茉,你难道是第一天才知道吗?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和我抢。”
“元吉,你有没有弄错!我何时知道?再说,你就算要闹,要怪我,也得问问芸茉自己的心意吧?”
“心意?她的心意,我自然知道。可我不知道的是你!你到底要把我怎么样,你要怎么欺负我才肯罢休?”
“我要把你怎么样?你看看你自己,你若真有本事,豪门望族的女儿自然看得上你。自己不学无术,反而在这里无赖!芸茉看不上你,不是理所当然吗?”
“你!”元吉听了二公子揭出他的短处,竟然直接冲了上去,二人当着李渊的面厮打起来。
“住手!”李渊喝住他们。“你们……!!这像什么话?元吉,你闹够了没有?”
“父亲,你刚才说他胡闹,现在又说我胡闹。那我就是喜欢芸茉,哪里胡闹了。父亲,我现在请求父亲向杨氏提亲,父亲可能够答应我?”
“元吉!”二郎一声喝住,“你这是干什么?哪有抢人为妻的道理。”
厅堂之上正争吵地一片哗然。李渊被这两个儿子气得脸色发青。只见芸茉突然从外面进来,她出众的美丽,竟然让三个男人一瞬间便止住了争执。
“拜见唐公大人!”芸茉见礼之后,款款而谈:“二公子、四公子,你们不必再争了。四公子,我无意于你,请你不要再无理取闹了。唐公大人,芸茉知道二公子已定下亲事,芸茉不求其它,愿为二公子的妾室,还望大人允诺。”
“芸茉,你疯了!”元吉冲上来,挽住芸茉的手说,“我会好好待你的,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四公子不必再言。”芸茉这话,倒让李渊的怒火缓和了下来。她小小年纪,虽然是糊涂的主张,但一片情意也是难能可贵。他劝说道:“芸茉!婚姻大事,岂可儿戏?你年纪还小,自己做不得主。我也不便答允。你是河东杨氏之女,必得问过了令尊,才能许婚论嫁。我明日即送你回去。”
“唐公大人,我愿意!”芸茉又坚持一句。
“好了!此事就到此为止。今日之事,我都当没有听见过。你们去吧。”李渊勒令一声,不许他们再说下去。
……
陛下眉心闪动,似乎那一日芸茉的执意坚持,仍然能够在他心中泛起波澜。他停了下来,似乎整理起自己多年不曾触碰过的思绪。
我在一旁静静聆听,幻想当年的英雄男子,与长孙氏幼年许婚,断送了多少少女的虹梦。好在上天垂怜,已经给他最好的一个,否则,是谁才会有这样的福分。
陛下看着我痴痴的眼神,轻笑了一下,“都过去了。当年也是朕懵懂无知。后来经历了许多,才知道父亲知我极深。母亲更是。她幼年见过无垢一面,就知道她与我最是相配。芸茉虽美,但终究难及无垢。你说,这儿女婚事,怎能不听父母之言!”
这我当然不赞同,但我此刻想深究的并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对错,便径直问了下去:“后来呢?”
“元吉不依不饶,继续和父亲纠缠不休。我当真是看不出来,他是真心喜欢芸茉,还是只为了和我争。直到芸茉的父亲出现,看着我们几人的样子,默不作声,只把父亲拉入内殿商议。”
“我虽无大错,但亦知此事是我欠妥,对不住芸茉了。芸茉的父亲只说,‘杨氏之女,千里远行,众人皆知,必须为李府正配。’父亲自然不愿,但……当时父亲已有起兵之意。杨氏既为皇亲,父亲也是总有些顾忌,最后只好同意将芸茉许婚给元吉。”
“所以,直到后来,父亲一直不喜欢芸茉这个齐王妃。无论元吉如何苛待,她也无处伸冤一句。偶尔想求父皇劝劝元吉,却只听得父亲讲些女德,不见半字安抚,想来也是可怜。”
“那,芸茉又是如何接受这一切的呢。”
“芸茉开始不从,最后其父晕厥于堂上,大病一场,她才终于允诺下来。但元吉,毫不关心,只知道自己得了芸茉,拿来向我炫耀。我亦只能望其眼泪,而无以帮扶半点。父亲随即命我戍守边镇,年后方回。再见到她,就是我率兵夺取长安之后,元吉大婚之时了。”
故事悄然停顿下来。我侍立在陛下身边,望着此时我面前的男子。他神色恍然,面容清淡。他与芸茉的往事肯定还有好几个回合。至少,我还不能听出他对芸茉十分特别,或者无奈和遗憾也同样深刻。
因为这个往事司空见惯,全然不像芸茉所说的“情深似海”,也不能称得起刚才他那迭起的难过和愤怒。也许,后面的故事,要比这场错过,更加值得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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