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透无一郎站在院子里,仰头望着晚秋的银杏树,金黄郁郁。细碎的树影投在铺满沙砾碎石的地面,日光从中缱绻倾泻。
时透无一郎的长发短了许多,堪堪及肩,之前被他剪坏了的头发在半年多的修养下,终于恢复正常。淡绿的发梢盈满肩头,黑发如墨。
个子也在长高,去年还显宽大的衣袍,今年已经十分贴身,衣物都需要重新定做。
夏去秋来,日子一切照旧,没有什么变化,杀鬼训练的两点一线,除了院子角落里多出来的这个人。
前阵子,主公给时透无一郎找的继子,顺利通过了藤袭山上的最终试炼,从今往后将正式跟着他训练和执行任务。
这个时候再想拒绝就为时已晚,人已经过来了。
不知道主公是不是跟继子说了什么,不管时透如何漠视和冷语相向,这人始终保持沉默。黑色鬼杀队队服沉闷,乌黑的双眸温柔灵动,完全不在乎时透无一郎的态度。
两人呆站到太阳余晖消失,都可以不说一句话。
时透无一郎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冒然有人闯入,不免心生不悦。他想将人驱逐出去,确实每次对方都会识趣离开,但是第二天又会准时站在门前等候。
如此反复,不厌其烦。
院子里的人安安静静地站在廊下,没有打扰发呆的时透。今日估计又与寻常一样,霞柱一句话也不会跟她说。
见天色渐晚,院内的人准备离去,今天轮到她当值夜间巡逻了。
脚还没有踏过门槛,清澈冷冽的声音第一次叫住了她:“伊织,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时透无一郎与一年前相比,最后一丝稚气都被时间带走,皮肤白皙,五官轮廓分明,面容清隽润秀,身形比过去挺拔了不少。但只有那双眼睛,没有任何变化。
像不知往何处去的风,疏远骄矜。
伊织错愕回头,怔怔地望向院内。记忆中遥远隐秘的少年站在秋日银杏下,叶片摇曳,发出沙沙吟唱,犹如当年初见。
自被时透救下后,伊织逐渐对这个人鬼并存的世界熟悉起来,她曾向隐打听过霞柱。这才知道“柱”究竟意味着什么,那是最强大珍贵的存在。在神明未曾庇佑之处,是他们用血肉撑起一个又一个黎明。
虽然大家都说霞柱行迹飘忽,脾气古怪,但伊织知道,这个少年没有传言中那么冷漠。
所以当产屋敷主公要她去当时透无一郎的继子,她第一反应是:这是在开玩笑。
主公面容舒展,像春日的风信子,美好温柔,他柔和道:“伊织,我相信你能救无一郎。”话中诚恳笃信,令人无法拒绝。
伊织跪在木台阶之下,惶惶不可终日。头顶是漆黑的夜幕,眼前是不可及的高台。呼吸之间,主公的声音从上边传来。
时透虚幻又炽热的一生徐徐展开,如烟火绽放花瓣似的光芒,接近尾声时,一切的璀璨如洪水退散,只在心里留下黯淡消亡的余味。
他的命数,如啼血夜莺,美好的一切终将逝去。
伊织的四肢冰凉,微微俯身,额头贴在因不安而颤抖的手背,轻声回绝道:“抱歉,还请主公去找别人。”
时透无一郎为她家人报了仇,还救了她,伊织真心希望时透无一郎活下来。
正因为这样,伊织觉得“救”无一郎的天命不应该交给她,她资质平庸,最终的归宿就是当一个普通的鬼杀队队员,尽其所能保护他人不要身经与她一样的痛苦。
霞柱这样的天才,她救不了的,也无力相救。如果选择了她,只会平白浪费了机会。
屋内的主公温和地开口:“没有人比你更合适。”娓娓余音传来,更多的秘密被揭开。森林的香气噎到人的五感之中,悠扬似海浪。巍然肃敬的声音为这个决定画上了句号,“所以你必须活着通过所有试炼。”
思绪收回,时透无一郎还在等答案,伊织匆匆低头搪塞:“没有见过。”伊织霞柱救过太多人,她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员,没道理会记住她。
“你撒谎。”时透无一郎看着伊织,似是不满意这个回复,清声说道。
他刚刚看着这满庭落叶,突然想起来去年秋日执行的一个任务。当时救回来一个蓝衣裙的女孩,虽然记不清长相了,但也叫伊织。
“霞柱记错了。”伊织没有任何承认的打算,主公让她不要透露身份,说无一郎也记不得这些。
但今日的时透无一郎有些反常,他一向对记忆里抓不住的东西无所谓,现在执拗地认为就是见过,不然主公哪找来这么阴魂不散的家伙。
一个不想说,一个非要问,两人僵持在院里。
还是银子看不过去,啼叫着打破了这快凝结成霜的氛围。
“西行三十里,山中寺,有恶鬼出没,速速前往,速速前往。”
主公给他们发来了第一个合作任务。
···
山中寺建于半山之中,密林覆盖,潮湿阴翳。见不到多少阳光,勉强推测现在即将入夜。
寺庙荒芜,无人打扫,以至佛像生尘。供奉香火的两个炉子也被老鼠打翻,滚落在角落,香灰撒了一地。唯一的贡品是个枯萎发霉的梨,还被虫蛀了两个大洞。
时透无一郎走到寺庙的偏殿,推开门后,里边的空气让他呼吸一窒。这里许久没人居住,灰尘比正殿更大,头发和衣裳都沾上飘浮的细尘,于是又冷着脸把门给合上了。
依旧没有任何异常。没有尸体,没有鲜血,没有鬼。
时透抬手招来树上的鎹鸦,轻声问道:“是来错地方了吗?”
银子玩闹似的啄了啄时透无一郎的头发,用特有的骄傲声线反驳道:“没有!绝对没有!”作为优秀鎹鸦,它从来不会带错路。
时透思忖,又问:“那是之前来的人走错地方了吗?”看寺庙中的痕迹,不像有人踏足。
十天前,据说山中寺常常有人失踪,主公便派了几拨鬼杀队队员来查看情况。结果派来的人全部失踪,鎹鸦也断了音讯。为避免伤亡扩大,便派柱前来支援。
前前后后派来了这么多人,如果真是在这座寺庙,多少会留下痕迹的。现在这里灰垢满屋,不像来过人的现场。
银子听后没有回答,而是扑棱飞走了,带起了一小阵风。
时透以为鎹鸦是去向总部汇报情况,收回视线,检查起寺庙前的地面。可惜因为这几日下了暴雨,一片泥泞,没有留下任何有用的信息。
忽然,一根羽毛掉到时透的手心,银子在他头上盘旋飞绕,提醒道:“无一郎,这是小六的羽毛。”小六是另外一只鎹鸦的名字,也在这里失踪了。
鎹鸦之间有独特的标识和气味,又被主公养得灵性极高,它们对同类的气息感知也比人类更灵敏,这片羽毛遗留在了高高的树丫上。
时透拈起这片轻薄黑羽,除了它,现场没有任何踪迹证明鬼杀队的人来过。从来没见过这么干净的现场,连人带鸦,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看来这个鬼的手段很不一般。
既然找不到鬼,那就只有等鬼主动找上门来。到了晚上,再能隐匿踪迹的鬼也会忍不住露出马脚。
时透无一郎转身回到正殿等待,他发现伊织一直在佛像下忙活。于是默默站在在门槛处,看她在做些什么。
时透还是觉得之前一定见过伊织,但是没有证据,因为银子也说没见过。
伊织背对着时透,正在虔诚擦拭着神台佛龛。她方才跟霞柱分头行动,什么有用的线索都没有找到。最后重新回到进门的地方时,一抬眼就跟这正殿佛像对上了,总觉得这个寺庙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
佛像上头蒙了很厚的灰尘,都快结成泥块了。闲着也是闲着,伊织便从殿后找来了一块抹布,从井边接了清水,仔细又耐心地将那灰尘拂去,圣洁的金像终于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时透无一郎瞥了一眼,散漫的注意力被吸引。佛面本来就长得这么凶吗?他了解的不多,对此不发表评价。
显然伊织也意识到不对,这尊佛像跟寻常供奉的完全不一样。尖牙利齿,四足十臂,面如修罗恶鬼,狰狞瞳目地瞪着人,没有佛像会长这样。
伊织手中的抹布泥水嘀嗒落在桌面,打破了沉寂,她谨慎开口道:“这里供奉的是邪神像。”
一听这话,时透无一郎走上前来,仔细端详片刻后,认可了伊织的结论。这个寺庙不太对劲,不能再在正殿内待着。
离开前,时透无一郎淡声说道:“先出去。”
虽然很不喜欢多带一个人,但第一次任务就死了继子,会显得太无能。时透无一郎还是要负责伊织的安全,后面再想办法把人赶走。
伊织听话地丢了抹布,跟了出来,来到了寺庙前的空地。两人无言,静处在这一方静谧之中,像哑巴带了个哑巴,一句正常的交流都没有。
阴霾渐重,黑夜降临,林间缝隙已经透不出任何月光。很快,山林的另一头传来声音,缓慢沉重地接近这边。
时透无一郎抬眸,看到来人,露出意外的神情。
一个与时透无一郎身形相仿的白衣人从暗处走出,脸上遮着厚厚白纱,只露出一双眼,浅绿的发梢在月光下漫布光泽。
时透无一郎屏住呼吸,生怕一个不留神,眼前的人就会像梦境里一样碎掉。
嗒——嗒——嗒——
离得越来越近了,终于,这人停在离时透一步之遥的地方,没再上前。
他与时透无一郎沉默对视着,碧绿的瞳孔盛进了无边寂寥,他僵硬地抬起手左右摆动,像个提线木偶一样与时透打着招呼。
像是旧友重逢,又像是生人初见。
一黑一白,两个人对立站着,仿佛隔着一面玻璃,互为镜像,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
时透无一郎死寂的心境像被丢了一颗石子,泛开无数涟漪。平静的情绪在此刻有了要决堤般的汹涌,第一次清醒地感受到心烦急躁。他不禁走上前,想去留住这个人。
尘封的记忆裂了缝,回忆呼之欲出。
他必须知道这个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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