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原修脑袋埋在伊织肩上,像迷失的旅船,在寻找港湾,彷徨道:“你必须离开森鸟县。”
“为什么?”伊织不知道相原修回去一趟发生了什么,变得这么古怪。她将人推开,保持着正常的距离。
一天天使不完的牛劲,被他勒死,这可不算工伤。
但相原没有松手,反而又靠近了些。胸口起伏不已,气息不太平稳。他望着怀中的伊织,剑眉微微皱起,棱角分明的脸上写满了冷俊正经。
之前他们有遇到过难缠的鬼,但伊织也从没见过相原这般神情。
“是下弦鬼。”晚风吹来,搅乱了一方衣摆,相原修沉重说着。
伊织愣了一下,这五年间,他们听过无数次上弦和下弦,却没有遇见过。那条与之相见的路,是由无数鬼杀队队员性命铺垫的,每一代都会有柱折在弦手里。
弦可以崩断即换,人无法死而复生。
伊织压下震惊,面色如常地推拒着说道:“那正好,我们刚升了甲级,可以拿这个练练手。”
加入鬼杀队就要有这种觉悟——死亡的觉悟,她不觉得相原修会不懂。
鬼杀队不能因为鬼是上弦下弦就不去战斗,不然普通人将永远等不到天明。
“还有别的理由是吗?”伊织太了解相原修了,他不是贪生之徒。
女孩一双杏眼温婉清纯,这些年的历练并没有打磨掉她的灵性,反而让她多添了眉目间的坦然。哪怕一身沉闷单调的墨袍,出尘的气质还是掩不住的。出任务时,总是将马尾高高束起,干练简洁,身上还有着紫藤花的苦香。
相原修与之对视上,仿佛要被看穿。伊织太过了解他,让他藏不住任何秘密。
相原修神情黯淡,玻璃似的眼睛里流转着悲哀:“我父母失踪前的最后一个任务,就是去调查这起事件。”
“所以那并不是故事,而是真事。”
“是。”说到这,相原修仿佛又回到了八岁,成为那个无依无靠的孩子。这十二年闭口不提的苦难,不因为时间的流逝,有过分毫减轻。
那年年幼的相原修想不明白,为什么父母突然不回来了。他坐在大宅门口等了太久,从初春等到了冬末,等到邻居家小孩开始嘲笑他没了父母,他也不曾接受这个答案。
当相原修身上破破烂烂,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地找到病床上的叔父时,小脸上完全没有憨厚纯真的笑,看上去就是个很凶很能打架的野孩子。
相原修一屁股坐在床边,用脏兮兮的手摇醒了相原柊太,小脸耸拉着问道:“叔父,失踪是什么意思,是一年还是两年?”
外面一群小孩加起来都打不过相原修,就学着他们父母的样子,开始奚落着这个只知道干等的孤儿。说他的父母再也不会回来了,彻底失踪了。
相原柊太被吵得不堪其扰,虚弱地睁开了眼,脸色白得跟外面的大雪一样。
医生说相原柊太活不过今年冬天了,他病得很重,从母体带来的病弱,在得知长兄长嫂去世后又加重了些。相原家旁支的亲戚都想瓜分这份家产,日夜盼着他早点死去,疯狂地使绊子,还让自家人欺负起相原修。
哪怕相原柊太让修不要再在门口等了,不要再跟人争辩,这个孩子也不听。非要把说话不中听的人,全部打老实了,才一身伤痕地偷偷躲回房间。
这些事情相原柊太都知道,但他无能为力。兄嫂为什么要把这个家交给他,为什么要把这个孩子丢在这,难道指望他一个病秧子照顾好这一切吗?
看着这个还没有长大的孩子,相原柊太久久才凝起心神,冷语道:“失踪就是死了的意思。”
相原柊太艰难翻身过去,不愿意再看那双蓄满泪水的紫眸。他死前也不愿意发善心,冷漠砸碎了希望。让相原修活在谎言中有什么用,虚伪之词,除了摧人心志,没有任何益处。
就应该通通走入这个人间地狱才好。
相原修看叔父不再理他,小小的身影爬下床,蹒跚走到门外。坐在那门槛处,嘟嘟囔囔个不停。像是要把心里藏的所有秘密,全部倾诉出来。
“所以叔父也会失踪是吗?你们都要失踪,就留下我一个人在这。”
相原柊太疲惫地闭上了眼,天命如此,有什么好抗争的。只是他那额头浮起的青筋和被子下攥紧的双手,未必代表他就想认命。
那一夜大雪,相原修在门外守了一夜,相原柊太最终没有被大雪带走。
此后,他们叔侄二人都不再提修父母失踪的事,失踪二字不过是死亡的粉饰。
但相原修知道,其实叔父这些年一直没有放弃寻找线索,始终在找着他失踪的父母和传言中的那个女人。
就在刚才,相原修才得知叔父前些年,找到了一个见过那女人真容的证人。
多年前,男人半夜起夜时,看到邻居家门口站了个人。那人的兜帽被风刮下,借着昏黄蜡烛,正好看到那个高长瘦弱的女人眼里浮出“下肆”。
男人以为是自己睡迷糊了,没当回事,脑袋不清醒地又睡了过去。结果第二天听说邻居的儿女死了,男人被吓出一身冷汗。因为怕被鬼报复,只敢装傻充愣,不敢说他看到的那一幕。
直到相原柊太找上门,给了一笔丰厚的酬金,他才说出了这个秘密。
现在下弦肆消失十二年后,重新回到了森鸟县。
相原修父母当年同样是甲等,却在调查下弦肆的路上,仓促结束了一生,失踪成了他们的墓志铭。
伊织感受到相原修身上散发的无尽悲伤,知道他在害怕什么。思索了片刻后,她在相原修背上轻轻拍了拍,宽慰道:“所以我更不能走了,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希望,我们会赢的。”
之前伊织只知道相原修父母也是鬼杀队的,但从来没听他提起,他父母现在身处何处,又或是过得好吗。他伪装得很好,旁人看不清悲喜。
伊织神色藏了两分若有若无的哀伤,她将手搭在好友的肩上,抬眸坚定道:“这次一定能为你父母报仇。”他们已经不再似当年弱小无助,无论前路如何,都会走下去的。
身前那温热的呼吸和女孩身上平和的气息,让人不再迟疑。相原修听到了自己如鼓点般的心跳声,他重重点头。
时透无一郎静静在门口看了许久,水原夫妇走出来看到这一幕,也是摸不着头脑。
他们是认识相原修的,知道这孩子在做危险的事。具体是什么,因为相原家那强势的家主将信息全部封锁了,旁人不知道,怎么会突然拉着前来灭鬼的大人搂搂抱抱。
水原家的男主人眼睛红肿成一条缝,他小声跟夫人说着听来的小道消息:“听说相原家有了相中的夫人,明年春天就要结婚了,莫非就是这个。”
时透无一郎将目光投向了说话之人,绿眸中浮出浅色薄翳。
这个老实的中年男人被吓了一跳,虽然事先知道前来灭鬼大人可能性情不太好,但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冰冷的眼神,有种身处寒冬腊月的错觉。
水原夫人拽了拽丈夫的胳膊,让丈夫不要再说了。
等伊织带着相原修进屋,就看见水原家的男主人脑袋都快埋桌子底下去了,夫人也只是默默擦着泪。霞柱坐在他们对面,坐姿雅正端重,盯着桌面发着呆。
气氛冷持焦灼。
水原夫妇看到他们二人进来,就像看到了救星,赶忙招呼他们坐下。
相原修坐下来为刚才的行为道了歉,只说有重要的话想单独跟伊织说,才一时这么失礼。
水原夫妇接受了这个解释,忙说没事的,没有觉得冒犯。而时透无一郎静坐着,没有任何反应。
后面又回到了案件本身,三人继续了解得知了恶鬼行动的规律,残月的时候才会有兄妹死亡。现在是二十三,还差一日,今夜鬼是不会出现的。
见状,相原修主动邀请霞柱和伊织先回他家老宅。作为这块最富庶的家族,相原家也一直为鬼杀队提供着服务,招待的工作交给他就好。
桌面上有一条细缝,从桌面延伸到桌子下方,时透顺着那条纹路,感受着情绪那微不足道的起伏。
伊织表示看霞柱怎么安排。
水原家也出来客气了两句,他们愿意接待两位大人在此借宿。儿女的冤魂未散,真心希望能够有人在这驱散那股鬼气。
不过看大人们与相原家的小儿子认识,水原夫妇也没有抱太大希望。
“好。”时透无一郎淡淡出声,视线停在了缝隙的末端,接受了后者的邀请。
相原修有些遗憾,本来还想带伊织见见叔父的,看来只能改天。临走前,相原修还不死心,趴在门边小声问伊织要不要今晚去相原老宅,明早再回来,他家厨子很会做菜的。
伊织从来不会忤逆霞柱,尊重他的一切选择和判断。面对相原修的邀请,失笑拒绝了。这次任务非同小可,还是一切听霞柱安排。
相原修还想说些什么,时透无一郎正好视线扫过来,给他吓得噤声。霞柱虽然年龄不大,但是气场冷冽强大,让人不敢惹他不悦。
相原修深知自己不像师妹,没有继子这块“免死金牌”。要是再多嘴,马上就要被扫地出门了,所以慌不择路地跑走了。
伊织哭笑不得,她发现了一个好笑的消息,相原修被霞柱讨厌了。
这些年,她跟霞柱的关系仍没有好转,但伊织自诩已经成为了一个优秀的霞柱情绪探测仪。她感觉霞柱现在情绪不太高,估计是嫌弃相原修太聒噪。
人走了之后,时透的心情果然好转了些。
一夜无事。
天色尚早,屋内只有黯淡的天光。当伊织睡眼惺忪地从房间出来,就看见时透无一郎站在走廊的窗户边。他看着很平静,但是身上带着一股压不下的郁气。
外面暴雨如注,击得地面泥泞四起。
昨夜又是一夜梦魇。
时透看着窗外之人,那个人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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