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的春天发生了许多事。
伊织重返鬼杀队,相原修对她避而不见,主公的病情进一步恶化,伊织隔壁住来了一个陌生面孔的女孩。
相原修自从那日摔门而去后,就再也没有来见她。伊织回来后,想找他将一些事情说清楚,得到的却是一个个闭门羹,和远远看到她就背身离去的身影。
他们的关系走入了死局。
伊织对此很无奈,她对相原修从来没有界越男女之情的想法。平日也没有做过令人误会的事,相原就是解不开这道心结。
特别是她回到鬼杀队后,有时站在时透身边,只是很自然地讲话,伊织却能感受到偶尔有道哀怨愤懑的注视出现在身后。当回头去探查,那人又隐在拐角,匆匆离去。
不会就此绝交了吧,想到这,伊织垂头丧气,倒在床上听着眠眠说话,都有点有气无力。
眠眠站在矮柜上,轻声细语地向主人介绍道:“伊织,你隔壁住着的女孩叫夏优,她现职为隐。”
伊织记得隐和鬼杀队队员因为各司其职,住所都是分开的。主公一向管理得很严密,不会出现两者混住的情况。她眼睛眨了眨,以为是自己离开久了,好奇说道:“这是内部新的调整吗?”
鎹鸦提前把原因为主人打听好了,它纯黑的羽毛顺滑,没有任何杂质,性格也随主人,温柔谦和,说着:“夏优因为情况特殊,需要单独住。前阵子又新入了一批鬼杀队的孩子,就只剩伊织隔壁一间空屋了。”
伊织翻了个身,贴了贴刚飞过来的眠眠。原来是这样,她了解了。
隐同样是鬼杀队很重要的伙伴,主公对每个孩子都很关照。既然来了新邻居,伊织打算哪日路过的时候去问好。
休息片刻后,伊织就重新收拾好准备出门,时透约了她等会见面。
正背着庭院将门锁上,一个小小如细蚊的声音突然出现,伊织的手顿住,回头看向来人。
这应该就是眠眠说的那个隐了,女孩没有蒙面,穿着一件淡青长裙,带着一顶很大的帽子。面庞姣好清纯,鼻子生得小巧精致,唇色润红,笑起来还有两处酒窝。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脖子处缠绕着厚重的绷带,鼓出来像戴个脖套一样,不露出一丝皮肤。
夏优看人的眼神怯生生的,带有楚楚动人的柔弱,小声问候道:“是伊织姐姐吗?”
伊织没让目光在夏优脖子上停留太久,怕是对方隐疾,勾起女孩的伤心事,友善微笑道:“是我,夏优你好。”
夏优看伊织这么快就知道她的姓名了,脸上露出悦色,开心道:“听说姐姐在家,就想过来见一面。”
伊织没想到初遇会这么快,夏优主动找上门来了,她都还没准备礼物。但也不愿太失礼,就在门口同夏优简单问好起来。
夏优是个性子胆小羞涩的女孩,年龄只比伊织小了两岁,刚刚成年。因为恶鬼的袭击,她的父母遇难,只有她活了下来。无处可去,加之是被鬼杀队的人所救,在此机缘下,就加入了隐。
伊织听着夏优的经历与自己类似,心生怜惜,安慰着这个身世凄惨的女孩。
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夏优这双眼睛让伊织很不舒服,总觉得似曾相识。眼白与瞳仁的占比有些怪异,有种说不出的空洞感。
伊织不露声色地好好回忆了一下夏优这张脸,甚至回溯到她加入鬼杀队之前,都未能将夏优与认识的人对应上。
应该是第一次见面才是。
短暂寒暄过后,伊织暂时还没发现夏优的不对劲之处,打算再观察一阵子。
伊织念及跟时透的约定,遍带着人往院外走去,期间还热情邀请夏优有空时,可以随时来找她聊天,改日她会做一些甜点送过去的。
夏优脸上的酒窝俏皮凹于脸颊,甜甜笑道:“谢谢姐姐。”她为拉近了与伊织的关系而雀跃。
出门后,伊织发现时透无一郎已经在门口等着她了。
时透正低头垂思,睫毛遮盖着眼眸。在听到脚步声后抬头,露出整张俊逸的脸,光洁白皙的脸庞棱角分明,点点星芒宛若萤石,在那湛绿深邃的眼眸中舒展。
伊织三两步地跑了过去,眼底是蔓开的暖意,她借着袖口的掩盖,轻轻碰了碰时透的手,算是安抚:“我来晚啦,久等了。”
时透一点不满都没有,他眉眼浅浅弯了弯,轻声道:“不晚。”
他喜欢等待伊织的过程,不知道她会何时出现,又或是从哪个方向跑来,但人一定会出现的这份期许,充盈着每一个等待的瞬间。
伊织的手撤回,她在时透身边站定,向他介绍了一下身后的人:“这是夏优,上个月刚加入鬼杀队的隐,就住在我隔壁。”
说完,又向夏优介绍着:“这是霞柱,时透无一郎。”
夏优的视线从两人袖口处匆忙移开,目光里的幽深扭曲被柔弱天真取代。她不着痕迹地扯出笑容,像一只精美的瓷娃娃。
时透无一郎是第一次见到没有遮住脸的隐,他揣着些许疑心,审视起帽檐下的夏优。
他倒没觉得这人眼熟,只是被夏优身上那个绸缎式的香囊吸引了注意力。云雾的波纹栩栩如生,有点像他的呼吸法剑招。绿色流苏末端缀着一颗草绿玉珠,珍贵异常。
里边四四方方地隐显一块,这里边应该也是一枚护身符,时透无一郎想到了无人村里他摘下来的那个香囊。
但这两个人又长得毫无相像之处。
琉璃似的眸子停驻,夏优逐渐瑟缩,脸色发白,发自深处的恐惧让她两股颤栗,笑容都有些维持不住,眼神不聚焦地乱瞟,唯唯诺诺地跟时透说着:“霞柱好。”
时透颔首,视线留在了夏优的脖子,兀然问道:“你脖子怎么回事?”
夏优被这么骤然一问,身子垮下去些许,眼泪娇滴欲落,悲伤说着:“回霞柱,我脖子被恶鬼咬伤了。上面全是疤痕,怕吓到别人,就遮了起来。”
“可以拆开吗?”时透无一郎公事公办地问道。再丑陋的伤口他都看过,他直觉这女孩在隐瞒些什么,想要亲眼确认一下。
气氛有些冷硬,夏优僵在原地,后委屈地低泣起来,当众暴露痛苦过往,对一个年轻且自尊心强的女孩来说,不是件易事。
“可以。”泪水流入唇角,夏优当着霞柱的面开始自揭伤疤,一圈圈解开脖子上的绷带,动作迟缓又艰难,像是又回忆起那日的痛苦。
周边远远站了一小圈人,女孩的哭泣声越来越大,路过的队员都在看这边发生了什么。
那厚重的绷带只剩下最后一圈,疤痕已经露出一截,夏优哭得越来越难过。
伊织挡下了女孩悬在头顶解绷带的手。她看向时透,无声地摇了摇头,眼中满是忧虑。
伊织完全理解时透无一郎的行为,不会因为这种事同他生出嫌隙。但这女孩既然敢照做,就证明没有问题,能否别再拆下去了。
到时候鬼杀队闹出霞柱霸凌隐的传闻,又要惹上是非。
时透无一郎不在意外界的非议,他无辜与伊织对视着,读懂她的想法后,知道伊织是在为他考虑,也不愿意让心上人为难。他波光微转,出声道:“不用拆了,你可以离开了。”
时透还没有相信这人了,而是打算等这次任务后再去调查一下。主公病重,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可能混进来。
这句话让夏优如释重负,然而面上并未显露,她还是流着泪无助地站在那里,像迷途羔羊等待人的救赎。
伊织弯腰将那一地绷带捡起来,好心地帮她束好,动作轻柔耐心。
夏优泪眼婆娑地对伊织说道:“谢谢姐姐。”
伊织心中叹气,将人宽慰好后送了回去,那些看热闹的人也就四下散去。
这次终于没事了,伊织回到时透身边。她确实也怀疑夏优,但一想到女孩那双楚楚可怜的眼睛,又觉得自己刚才的沉默是在释放恶意,有点负罪感。
时透完全没有这层顾虑,不是加入了鬼杀队就一定是好人,为了真正同伴的安全,谨慎地防范才是上策。
见再次迎面而来的伊织,时透脸庞染上温柔,开心牵着伊织往他的院子走去,他今天是为了其他的事情过来的。手心温热传来阵阵力量,时透明眸如玉地说道:“有个任务主公想让你跟我一起去,可以吗?”
伊织对时透的询问,断然道:“当然可以,去哪呢?”
“海之滨。”
原来是海边,伊织心想,她还没看过海。
……
一轮暗红的落日紧贴着沙漠的边缘棱线,黄沙被衬得暗沉,透出瑰艳的深红,托着落日的沙丘起伏着一个个沙浪,像是一片即将潮起的海。
滚滚热浪在脚底蒸腾,旋风卷起黄沙,迎风而上,平地升起孤烟。
伊织浑身用白色薄纱包裹得密不透风,只透出一双眼睛,可还是在被风吹死和被沙烫死中痛苦徘徊。
伊织现在都没搞明白海之滨为什么不是海,而是荒漠。还有这真的是人住的地方吗?鬼要在这种地方吃人,听起来都怪可笑的。
他们在这荒漠中行走三天了,没有走到尽头,也没找到他们要找的鬼。从踏入茫茫荒漠后,他们就没见过任何人影。
她看了眼走在她身边的时透无一郎,如履平地般从容淡定,身上连薄汗都不曾有。
裹着黄沙的风拂过他棱角分明的脸庞,点点余晖在那深邃的眼眸中舒展,多了份平日里从未见过的悠远侠气,苍茫辽阔,与这大漠孤烟融为一体。
好吧,伊织知道了,还真有人可以住。
虽然时透无一郎明面没有表露,但是伊织还是感觉得出他挺喜欢这里的。他找到了那种苍穹天高,无所束缚的自由。明明从未踏足,却像久别重逢。
伊织在头纱后艰难开口,被风吹得含糊凌乱:“时透,太阳要下山了,今夜要不要先找地方歇息?”
时透五感灵敏,这话在风吹散之前,先传入他的耳朵。他点点头,牵着伊织行走在晚霞中,开始寻找休息的地方。
想起第一日的时候,时透无一郎没什么经验,光顾着赶路,天彻底黑了才想起要找地方休息。
因为天色昏暗,他找了个背风高耸的沙丘,看着挺牢固的,应该能安然度过今晚。
可等时透检查了一圈地形回来,就看到伊织人不见了,被深埋在黄沙之下,只有底层有一点挣扎的痕迹。
看似坚固的沙丘实则脆弱不堪,轻易就将人埋葬。再回来晚一点,时透无一郎可以直接在上面立碑了。
时透刨了半天才把人挖出来。
伊织被救出来后,把身上夹杂的沙子抖落干净,一双眼睛未被沾染,却像被流沙清洗过一样,亮晶晶的。
那沙没有任何预兆地突然坍塌,比潮水都要可怕,差点窒息,好在时透及时回来。劫后余生后,才能调侃刚才那幕有多好笑,想被沙子一口吃掉了。
时透眼中满是浓浓的懊悔,他替伊织将头发里的流沙顺出来的间隙,眼眸内疚垂着,低声说道:“对不起。”
伊织轻松笑了笑,用还沾了细沙的手在时透的脸上摸了摸,像反过来逗小猫似的,俏皮说道:“这跟你可没关系,是我倒头就睡了,还以为天黑了呢。”
这事不值得道歉,他们之前也没有来过沙漠,不是时透的错。
但时透无一郎听到伊织不想他愧疚的安慰后,却看着更加自责了。伊织哄了许久,才将人哄好,不然真的是连睡觉都要守着她身边。
而自那天以后,时透都会提前找好晚上休息的地方。
风越来越大了,伊织被时透牵着在余晖中穿梭,举目而望,晚霞正盛。大漠的朝霞晚霞,有种震撼人心的美感。
光柱透过云层,照射大地,犹如天幕倾泄,绚丽斑斓,将世间美好诉诸一时。霞既不止一种颜色,也不止一种形态,与云雾作伴,千姿百态,诱人沉沦。
伊织突然放大了音量,声音清悦,问着身边人:“为什么你的呼吸法是霞?”
呼吸法跟人息息相关,伊织就很能理解其他柱。比如炎柱热烈如火,水柱润物无声,岩柱身如磐岩……
但是霞这东西一直飘忽不定,让人很难定义。甚至可以说,当提到霞,人们脑海中想到的先是日出日落,而后才是那盛大的瑰丽红云。
时透无一郎看了眼天际霞光,语调清冷自持,他只说了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因为日月之间为霞。”
伊织不懂,时透回过头来,看着伊织露出的双眼,如鹿之懵懂灵动,他继续说道:“日月都不可替代,但是霞不是,霞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当初参透霞之呼吸时,时透一直都处于一种颓靡甚至丧败的心境之中。他会忘记一切无关紧要的东西,直至他发现所有的一切都无关紧要,包括自己。
站在那里时,连自己都可以忘掉。
身外无物,心外无我。生之希望,死之绝望,对时透无一郎来说都是很虚空的东西。
因为主公对他有大恩,时透便为了回报这恩情留下来。至于意义,那是从来禁不起考究的。
时透无一郎看着风之呼吸的暴烈和凌厉,能领悟其精髓原理,却理解不了这是为何。
何来的怨气?何来的愤怒?所以当时实弥被他气得要死。
每次实弥咬牙切齿吼道:“灭鬼怎能不愤怒,我要除尽天下恶鬼。”转头就看见时透又发呆去了。
“真是个没共情力的臭小子。”时透听过很多次实弥这样的抱怨。
他不是没有共情,他只是失去了很多美好或者痛苦的回忆,也无力创造新的,就这样在空茫之境行走。
霞可有可无,如昙花一现,他这个人亦然。
只是这次时透在这种心境中没沉浸多久,就被伊织闯入。
伊织反握紧时透无一郎的手,两人十指相扣,她一脸正色说道:“不是的,从来没有可有可无。霞是一日晨昏的作序,是最独特的存在。”
女孩的话语很轻快,但背后的意蕴又重达千钧,让人忍不住同她一道坚信。
时透唇角抿紧,望了伊织良久,他停了下来。额头相抵,鼻翼蹭过,彼此的呼吸亲昵交织:“原本是的,但现在不是了。”
抖颤的微光闯过绚丽的云霞,撞入紧闭的心房。时透无一郎的笑容如暮光中的神迹,没有任何天工能比得上。
而此时他却像天地间最虔诚的信徒,将他全部的心捧出,只为道:“伊织,我可以亲你吗?”
落日温柔,荒漠孤寂,两人的影子挨得很近,无依的灵魂再无法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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