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织大脑一片空白,她看着那些憎恶怀疑的目光,像被架在刑场上审判。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她恢复意识时,她已经满手鲜血,拿着甩不掉的刀,正被人指责为杀人犯。
乍醒过来的幻觉带来无限恐惧,夹杂着人群鼓噪的指指点点。船上灯火重影叠生,伊织胃抽痛起来,一身冷汗。
伊织想否认,话还没说出口,得到的却是更恶毒的咒骂。
“看着人模人样的一个小姑娘,心肠居然这么歹毒。”有人往这边扔了一个垃圾,砸到了伊织的后背上。
有人叫好,有人应和。喧嚣四起,质疑声宛若猛兽扑过来,要把伊织分食。
伊织被围在圈中,努力分辨着这些声音。
左边在说她是杀人犯。
右边在说要如何惩罚她,要把她丢到海里去。
前面的人,后面的人都是审判者,只有她是匍伏在地的罪人。他们居高临下地审判伊织罄竹难书的罪行。
伊织张口解释,她没有杀人。
但是没有人相信,也没有人会听她辩解。伊织费力地在裙边抹拭血渍,手掌摩擦地发红发痛,但那血就像融入了她的手掌,怎么都抹不去。
人群压近,给伊织留下的空间间隙越来越小。人群中的恶言张开了血口,喷溅了伊织一身血。
伊织失魂落魄地看着黑压压的人群,惊恐又静寂,整个人都僵住了,完全动不了。
伊织产生了动摇:自己杀人了。
这个想法让伊织心防有了崩塌之势,她感觉手上的血烫到了她的灵魂,令她再没有片刻安宁。
有个跟伊织年纪差不多的年轻人,从后面狠狠拽了伊织头发一把,还一脚踢在了伊织膝盖后面,想要把伊织踹倒在地。
伊织整个人失去平衡,跪倒在地时,身子还在被往后拉拽。
伊织此刻算是最纯白的羔羊,也要沾着这些血污,承受人群的憎恨和怨气。
膝盖的长裙浸透着血,几声嬉笑间或从后方传出。
伊织的所有挣扎在此刻都是苍白无力的。她被逼着跪在那具尸体前赎罪。她感受不到愤怒,也感受不到悲伤,她只感到恐惧,扑天盖地的恐惧。
她怕自己真的是那个杀人犯,更怕在场这么多人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她。
小油灯的灯火摇晃,伊织看见了那个圆脸雀斑的小男孩。翔吾冷冷站在伊织前边,傲慢地环着手睥睨着狼狈的伊织。
此刻他脸上不见泪痕,只用那虚假的哭腔就蒙骗住了众人。
伊织想不明白她跟这个小男孩素昧平生,为什么他要这么陷害自己。
伊织又被人推了一把,认罪一般跪在了这个小男孩面前。伊织握紧拳头,委屈与屈辱涌上心头。
翔吾越过伊织,顺势蹲在了那具尸体旁,双手掩面,看上去像在为死去的人默哀恸哭。
只有伊织听到,他刚才用只有彼此能听到的音量,阴森说道:“去死吧。”嘴角挂着的笑容,让人心中发毛,不寒而栗。
随后他背对着伊织,肩膀一下一下耸动,像在哭泣,但伊织知道,那是在诡笑。
人群中不知道谁高喊了一句:“这个杀人犯不能留!”
先是寂静了一瞬,随后出现了同意声此起彼伏,再后,漠视的人离去,没有人为伊织伸出援手。
伊织面色一刹时变得惨白,茫然又无助。
被寓为绝望的宿命再次降临,伊织身后始终站着一个飘如烟尘的鬼影。
她逃不掉那个人的命运。
伊织能感知到那个男人正在看着她,他开始走过来,开始说话,开始介绍着他的名字。
“我叫慎一,产屋敷慎一。”
···
产屋敷慎一遗传了家族的紫眸,像肆意生长的紫罗兰,自由浪漫,淡雅如雾。黑发垂落如绸缎般,一袭白袍,简单略现华美精致。身如玉树,任谁看了都感慨公子世无双。
但此时,他被人踩在脚底,成了谁都可以践踏唾弃的丧家之犬。
慎一额头上的血沁到眼睛中,视物模糊。眼眶浮红破裂,两颊肿起,嘴角还流着血。风清洁白的衣物上全是污痕,几个脚印残留,在甲板上拖拽时也留下明显的灰痕。
一个带有凶相的中年男人走上前把慎一往甲板上贯,重重磕在了上面,额头上皮肤蹭破一大块,血流得更多。
“说!你是不是凶手?”男人逼问。
慎一目眩不止,勉强撑住地板。他含着血,反手打掉了男子的手,艰难地想要站起来。
但是单腿刚颤巍地立起,就有人再次踢在了慎一的腿处。骨头喀哧传来碎响,骨折断裂。慎一直直地跪了下去,但是头却没有低下。
他看着这一张张面目模糊的脸,似在分辨,又似在寻找,可却怎么都看不清他们的脸。
盲目的人们看不清真相。
又一巴掌打来,慎一的头偏了偏。
手被慎一打得红肿的中年男人,觉得刚才慎一拂了自己的面子,怒从心起,替天行道般,站在“正义”的立场上打了慎一一巴掌。
还觉得不解恨,他凶横揪着慎一的衣领,说道:“你算什么东西。”
产屋敷慎一的紫眸比在场所有的灯火都要明亮,甚至比拟天生之星辰,他就这么漫然看着这个男人。
中年男人不敢直视慎一的眸光,嫌恶地松了手,放的比谁都快。
但人心才不会因为这而动摇。
慎一咬紧牙关,用所有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说道:“人不是我杀的。”清晰可闻,坚定不移。
他是被一个小孩带过来的,不知道游船甲板的偏僻角落为什么会有一具尸体,而那个小孩现在已经不见了,但他绝对没有杀这个人,只要给他时间,他能把那个带路的小孩重新找出来的。
这话莫说有人信了,就是在场的人听到了都觉得可笑,证据确凿还在这里狡辩。
大大小小的杂物往这边丢过来,包括慎一自己的行李也被翻出来,当作垃圾一样抛了过来。
一个白玉瓷杯碎在了慎一边上。
“人不是你杀的,还是鬼杀的不成。”一个船员朝这边唾了一口。
他们平日里看见慎一不敢说什么,恭恭敬敬。但是若他从高高在上的神坛掉落下来,那就压抑不住心中的恶念,必须上来踩一脚。
慎一感受着手边的碎片扎入手心,理智又隐忍地说道:“就是鬼干的。”
那个鬼要跟自己打个赌,没想到所谓的赌注是这般。
人群哄笑,在尸体旁,在这场荒诞的审判中,大笑起来。冷漠的众生相寒了产屋敷慎一的心。
他无力辩驳,在淤泥中做不了清莲,因为有人会折断你,将你踩进污泥中。与其见你清高独世的活着,不如毁了你,让你陷入恶臭不堪中。
慎一吐出一口血来,他的身体本来就不是很好,被这般欺凌,心火交加,强撑着才没有晕过去。
产屋敷慎一用袖子掩住口鼻,扫寻了一遍,没有找到那个鬼,他坚忍说道:“无惨,我知道你在看,你赢了又怎么样,你赢了我也不会答应你变成鬼的。”
众人看着慎一疯了一般自言自语,气氛短暂陷入安静。慎一仍然一脸正气,就好像他们是施暴者一样,在场的人中,心虚开始蔓延。
窸窣议论。
“这人会不会疯了?他在跟谁说话?”
“不会吧,反正跟我们无关,我们又没动手打人。”
“对啊,对啊,就算打死了也跟我们无关。”
所有人都恨不得把后果撇得干干净净。
这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几个打人打的最狠的人身上。这要是还没靠岸,先把人打疯了,他们才要负责任。
中年男人见这么多人盯着自己,心虚不止。还是看着那具背对着他,倒地的尸体时,才又找回了底气。
中年男人像在对围观的人强调,又像在对自己重申,说道:“看到没,这是凶手。打他一顿算什么事,这都是他应该的。”
说完,像是强撑场面,这个男人又踹死物一样给慎一狠狠来了一脚。
慎一摔在了那碎片之中,因为身体已经濒临一个极限,臂肘来不及护住脸,脸径直扑进了白瓷碎片之中。
一大滩血从他脸着地的地板渗出,慎一没有任何动静了。
等了一会,恐慌情绪爆发,他们也开始怕了。
中年男子不敢去碰慎一了,也不敢把他翻过来去探探还有没有呼吸。
万一人死了……
之前的底气和正义感全部荡然无存。
终于有一个胆大的,走过去碰了一下慎一的肩膀,又吓得缩回。慎一始终没有反应,反复尝试了几次后,这人把脸先撇到一边,大力地把人翻了过来后,就赶紧蹿着跳开。
慎一的正脸露了出来。
前排的人都倒吸一口冷气,海风刺骨,寒从脚起,直接冲击着太阳穴。胆子小的人已经呕吐起来。
那瓷片生生扎进了慎一的眼中,那双澄澈清亮的眸子永远没有了光亮。
盲目的慎一,再无法见一眼他想见的爱人。
白瓷碎裂,碎掉的不止这个杯子,还有他整个人生。
产屋敷慎一是在两个时辰之后醒来的。
眼睛处被胡乱绑了一圈纱布,神经传来剜骨的刺痛,血痂结在眼角,有一种无边际的空落。慎一伸出手抓了抓,却看不到任何光明。
他想起晕过去前那锋利的白瓷碎片,终于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原来他就这么瞎了。
身上的伤口扯着疼痛,破碎的肢体拼接不起来。慎一苦笑起来,后来变成放声大笑,所有的苦恨冤屈,都要融化在这疯狂的笑中。
远处躲着很多双眼睛默默窥视,无人再敢上前。他们被这笑容整的害怕不已。整艘船平静地停在海面上,时间在此刻都陷入了凝滞。
等慎一笑够了,眼睛的伤口迸裂,血透过纱布像两个圆形的大洞,那双温润富有神采的紫眸再没有见天日的那一天了。
一阵剧烈的猛咳,肺都要被咳出来。一阵阵腥甜涌上,苦涩生锈。他凄凉哀怆地躺在甲板上,听着一道足音停在耳边。
不知道走来的是谁,都不重要了。
产屋敷慎一像是疲惫极了,气息奄奄地请求:“您能帮我向我爱人带句话吗?”
站在慎一身侧的人没有出声。
慎一交待遗言似的,自顾自陈情说着:“请帮我告诉她,我要失约了。”
一声叹息,揉杂着道不尽的思念和悔恨,他流不出泪来,血滑落脸颊,沉入鬓间黑发。
天色灰暗下来,有风暴将至之势,海鸟在船的正上方盘旋不去,哀鸣不止。
一只海鸥疾速俯冲栽向潮起的海面,在接近水面的一霎,它突然变得出奇的轻盈,像岸边飘落的枯叶,倏地被海水打翻,卷翻了一面。
时空也这般轻巧地翻转而去。
鸟喙锋利,出现了伊织的瞳孔中,伊织心脏狂跳不止。
那鸟喙顷刻之间变成尖锐的白瓷碎片,伊织整个人失去平衡,无力地栽倒。她的脸已经离这些碎片只有分毫,眼睛亦然,她就要奔赴慎一的后尘了。
伊织不经意地喊了一声:“时透……”
她是即将溺水而亡的人,能抓住的浮木只有时透无一郎。
时透无一郎听见伊织的呼喊,目眦欲裂,瞳孔放大。没想到就这一晃的功夫,就有人把伊织压向那一地的碎瓷片。
他明明就在此处,却打破不了他与伊织的距离,只能看着她被众人欺辱责难。
时透眼尾发红,脖子与手上都青筋浮现。他用力敲击着这如玻璃,又似蝉翼的屏障。每一拳都砸在灵魂深处,嗡声共振。
在最后伊织的那声呼喊中,他攒足了劲,爆发出的力量冲破了设障者本身的桎梏,强行打破了所有阻碍。
还好,这次赶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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