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神明

无惨站在产屋敷慎一旁边,看着被折磨得没了人形的男子,忍不住轻笑出声。

慎一意识到站在旁边的竟然是无惨,那些余恨眷念的托话戛然而止,未说完的话混着血泪全盘咽下。

他还在期待什么?船上除了鬼,谁还会好心过来。

产屋敷慎一摸着冰冷的甲板,竭力想站起来。初蒙黑暗中,一切都那么的生疏。产屋敷慎一不小心摸到了无惨的皮鞋,微贱又低下。

无惨收回了脚,倒不是因为好心,只是不喜欢看到有脏东西弄坏自己的鞋。

可惜上面还是留下了两个拖曳的血指印,刺目显眼。

无惨不悦,一脚踩在了产屋敷慎一还在胡乱摸索的手掌上。他缓缓蹲下,看着那纱布都遮不住产屋敷慎一空洞的眼窟窿。

那么好看的眼睛,就算挖出来也是值得收藏的,居然被那群愚蠢的人类这样毁了,无惨败兴地皱起了眉。

产屋敷慎一的手指被重斤碾过,青紫一片。他吃痛,却收不回自己的手。

“啧。”无惨轻叹一声,好歹也算是自己曾经的族人,变成这么个不人不鬼的样子,还真有点唏嘘。

产屋敷慎一也知道自己看上去有多么可怜,但他不需要同情。他任由手被无惨踩着,手指死抠着甲板,强忍着疼痛。

无惨已经更换了一身行头,他在这场阴谋中自始至终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动动手指杀了个人,一丁点污秽都不沾。

反正那些愚蠢的人类会替他办好一切事情的。

无惨看手要踩断了,才舍得移开脚,放了产屋敷慎一条活路。

他重新发出邀请:“你要变成鬼吗?我可以帮你杀了这整船的人,当然,你也可以自己动手。”

鬼较之人类,有时真的没太大区别,都管不住内心欲念,都在做尽恶事。反而鬼有令人类艳羡的强大能力。

产屋敷慎一冰冷说道:“你给我滚。”狼狈不掩铁骨,血沫溅在了无惨的白西装上。

产屋敷家族为了解诅咒,对无惨这个家门败类做了无数研究。产屋敷慎一当然知道鬼是什么样的物种,所以才会对鬼深恶痛绝。

无惨挑眉,衣襟上像点缀了朵朵红梅,他曲起指关节,在产屋敷慎一额头上轻蔑地点了一下:“你说你,都这样了怎么就不愿意成为鬼呢?这世间那么多人求着我想变成鬼。”

产屋敷慎一怒不可遏:“你会遭报应的。”

无惨冷笑:“报应,什么报应?我作恶,你看神明有出手阻止吗?不阻止不就是默认。就连你那爱人,说不定也与我是一丘之貉。”

神鬼并存才是天之大道。

无惨又想到了蜃女,他假意叹息:“真可怜,你看看自己这幅样子还配去见她吗?”

无惨惯以他人悲苦为乐,早就不能与人类共情。

不用无惨提醒,产屋敷慎一也知道这幅样子是无法去见千鹤了,但这不是无惨这个始作俑的恶鬼该操心的事。

产屋敷慎一厌恶无惨那像毒蛇一样的点触,甩开了他的手,说道:“这与你无关。”他始终保持着为人该有的体面,在这种时刻都未吐出恶言恶语。

无惨没趣地收回手,优雅起身:“不关我事,但有些话不用我带了,你可以亲自跟她说。”

产屋敷慎一脸色一变,怒问道:“你什么意思?”

无惨正在擦拭手上从产屋敷慎一额间沾上的血,轻微勾唇:“我的意思是你爱人马上就要过来了。”

竹田千鹤那个女人身份太过特殊,世间仅存的神明蜃女,一直让无惨心生芥蒂。既然在这世界上追求永生,无惨就不能容许有人挑战他的生存安全。

这些年见蜃女一直不出来,无惨虽然没有主动挑事的想法,但从没有放弃铲除隐患的部署。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无惨无意间发现了蜃女的弱点,爱情这虚妄之物,神明都会沦陷,看来还是没活明白。

这世界上什么都不重要,生命最重要。

那个女人早在自己的爱人体内留了一丝神魂,护他左右。无惨只要用鬼气轻轻挑动,她那边便有感应。

无惨擦手的动作停了一停,愉悦地笑了起来。

她来了。

那就等她来到这艘船前再助力一把,接下来就看她怎么为爱人报仇。

开了杀戒的神明,堕成鬼已是必然。

神明坠落,万劫不复。

···

天地间白茫与灰黑碰裂,岸上的积雨云如一条长龙,延展至海之边际。这艘船早已搁浅,在离岸不远的地方,无所事事地晃悠漂泊。

船上的人们望着异常的天象,紧张地吞咽口水,挤在一起偷偷窥视着甲板上那个潦倒落魄的瞎眼青年。

产屋敷慎一的存在就像一根刺扎在所有施暴者身上。

见之梗怀,去之畏惧。

之前船上的人们被一时的集体愤怒迷昏了头脑,等看到那白瓷碎片扎瞎了产屋敷慎一的眼后,鲜血淋漓的震悚才让他们稍微清醒一些。

现在他们就卡在一个岔路口,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这个男子。

看产屋敷慎一一身华贵,气宇非凡,虽然身边并未仆从,但万一是什么权贵之家,不知道会不会招来报复。

心思各异的人们虽然散开在船上的各个角落,心思仍然聚积在产屋敷慎一身上,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惶恐发怵的气氛穿透每个人的人心,后知后觉地滋生腐烂的蚊虫。

产屋敷慎一就算失去了眼睛,他们也没打算放过他。

这边的产屋敷慎一因为被无惨彻底激怒,他斥道:“你要对千鹤做什么?”

无惨踹开产屋敷慎一胡乱搭上他裤腿的手,阴寒笑道:“你等会就知道了。”

说完,没再管产屋敷慎一。无惨不加掩饰地走到人群中,自然地跟他们混迹在一起。

忽然有人状作无意地挑唆道:“要不要杀了那个人?他说要是他活下来了,要报复所有人呢。”

人群那根敏感即将崩断的弦,完全经不起这样的挑弄,每个人脸应激似的,开始跟鬼魅一样惨白。

对跪倒在地的产屋敷慎一,人群再次怒目圆睁,目露凶光。

只有那个着粉裙的小女孩看着无惨瑟瑟发抖。

无惨察觉到了小女孩的目光,食指划过脖子,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邪性浅笑。

这个世界可不需要这么干净的眼睛。

产屋敷慎一感知不到那边又要重挥下的“屠刀”,他完全看不见,一只腿已经断了,也没办法站起来。

他只能乱摸着甲板,拖着沉重的身躯挪到船尾。

产屋敷慎一不知道竹田千鹤还能不能听见,但他不愿意放弃,一遍一遍重复呢喃:“千鹤,你不要过来,那只鬼就在船上。”

“无论我发生了什么,你都不要再做傻事。”产屋敷慎一用手背搭上额头,试图感知到千鹤的那一缕神魂。

除了糊上一手血,头变得更加眩晕,他什么都感知不到。

产屋敷慎一无力地垂下手,靠在甲板上奄奄一息。

千鹤是遗落人间的神明,他是注定早亡的人类。两人之间隔着天堑鸿沟,要不是自己太贪心,也不至于连累千鹤至此。

产屋敷慎一还记得与千鹤初见时的场景。

他看着那个白衣飘渺立于天地间的背影,毫不犹豫地叫住了她。

“你可以为我留下来吗?”

神明在尘世漫游,从未见过这么无礼的请求。千鹤错愕止步回头,看着那个带着意气笑意,眼似弯月的少年,一双桃花眉目,风采夺人。

他像是皎洁的弦月,左耳的黑曜石闪着炫目光亮,浑身洋溢着星辰在握的凌云飞扬,自由不拘。

千鹤恍了神,后低头骂了句:“有病。”

她继续走在青草路上,步伐都快了几分。阳光温柔,草木朝神明轻轻弯腰致意。

产屋敷慎一没想到神明也会骂人,也不恼,笑容更甚。继续跟着他一眼钟情的神明,自甘做她忠实的信徒。

这一跟便是数年。

岁岁年华相伴,神明终于对他打开心扉。

游迹多年的神明爱上了初见时那个风华少年。两人许过终身,定过盟誓。于花间缱绻,也于月下依偎。

产屋敷慎一知道自己是自私的,所以才贪念千鹤的爱意。明明应该早点斩断情丝,不让神明为他停留。

是他害了千鹤。

产屋敷慎一想伸手看看千鹤与他的定情信物还在不在身上,手指颤悠,即将触碰到时,一股力席卷,腰间一空,东西被人夺走。

他慌乱地想去把香囊抢回来,却连抢走的人站在哪个方位都不知道。

产屋敷慎一双手在空中摸探,焦急问道:“无惨?”

无惨没空做这种无聊的事,是带他看到尸体的那个男孩翔吾。

这人正是他不幸的开端,祸患的根源。

翔吾甩着香囊,顽童恶劣,他怪声怪气地嘲笑道:“死瞎子。”

产屋敷慎一从震惊中醒悟过来,这男孩的声音他不得不耳熟,就是这个小孩带他找到了尸体,他人就在这里。

慎一对着船上的人嘶声喊着:“是这孩子带我过来的,他可以证明我没有杀人。”

这话在一个时辰前或许有效,但是现在没用了。

所有人都默契地保持着沉默,这场身份的对调,不是在场人能够承受的。大伙的眼神充满着反感和鄙视,认为这人越来越疯了。

翔吾听到慎一的喊叫,也不逃跑,脑袋跟小鸡啄米一样,连连点头:“是是是,尊贵的大人,您怎么会杀人呢,那尸体啊,在您到之前就已经摆在那里了,您是被冤枉的。”

男孩还煞有介事地半跪着,给慎一磕了两个头,随后捧腹大笑起来。

产屋敷慎一的尊严与生命已同这场怪诞满极的闹剧,一齐死亡,他浑身冰冷,那解释的话语卡在喉咙,再为挣扎。

但翔吾预想的愤怒失态并没有出现,慎一哀莫大于心死,他只沉声问了一遍:“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个孩子怎么能这么恶,产屋敷慎一需要一个答案。

翔吾堆着黏腻又不合时宜的怪笑说道:“别以为天下就你一个大善人,真把自己当成什么东西。死瞎子。”

他似乎特别喜欢戳产屋敷慎一的痛处,一再提醒产屋敷慎一已经是个瞎子。

产屋敷慎一嘴唇发白,人瞧着跟死人没有两样了,听到这个回复,他彻底死心,不再对眼前人抱有任何期待。

见产屋敷慎一死气沉沉,不再开口,也不再执着于他抢来的东西,翔吾无所谓地耸肩,背靠在船边,人还没有栏杆高,努了一下嘴,自顾自往外面蹦字:“就是觉得你很恶心。”

没有这么无缘无故的恶意,产屋敷慎一卸了全身的力问道,肯定了一件事:“我之前是不是见过你。”

翔吾没有回答,当然见过,不过产屋敷的贵公子怎么可能记住一个路边的小乞丐呢。

他着锦衣,我着褴褛。

当时产屋敷慎一在众多仆从的拥簇中止步,给瘦小的翔吾披上了一件外衫,还嘱咐身边人妥善安置一下他。

翔吾恨极了这假模假样。

产屋敷慎一转头离开后,翔吾就被身边人抢走了身上衣服和钱,还挨了顿毒打。

所以从见到的第一面起,不平衡的恶意就产生了。

当无惨站在差点被打死的翔吾面前,并说要带他上船时,翔吾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这个世界就是个不公平的世界,他要产屋敷慎一也遭遇一遍。

他虽然年纪小,但平生所遭险恶是产屋敷慎一这辈子都遇不上的,这么好的报复机会怎么能不要。

一大一小两个人影一站一坐,翔吾在极度的开怀中放松了警惕,没留意到那个不吭声的瞎子有了动作。

产屋敷慎一眼睛看不见之后,其他的感官就变得敏锐起来,他听到翔吾用手指勾着那香囊在甩动,他找准时机扑了上去,这一次产屋敷慎一抓到了翔吾的手臂。

翔吾对被抓到这件事有吓到一下,但很快就恶从心起,轻微的落水声传来,翔吾居然直接把香囊丢到了海中。

把别人珍贵的东西践踏,就是他这种低贱之人喜闻乐见的。

产屋敷慎一听着那声音,无望地收回手,半边身子已在船舷之外,僵在那里未动。他完全不知自己身后已经站了许多人,都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的背影,更大的危险即将来临。

翔吾扫了一眼面色阴郁的人们,一脸了然。

他知道这群大人要做什么,人的嘴脸一如既往的丑恶,所以这倒显得之前的产屋敷慎一格格不入。也只有产屋敷慎一这种烂好人,才动不动向人伸出援手。

现在只要产屋敷慎一死了一切就能死无对证。船上的人可以统一口供,说产屋敷慎一是杀人后畏罪投海自杀。

所有的罪责都会随着产屋敷慎一的死堙灭,他们也可以当产屋敷慎一不存在过。

那正好,翔吾也打算顺水推舟。

他猛地一堆,产屋敷慎一重心不稳,掉落海中。产屋敷慎一已经脆弱到一个小孩就能将他弄死。

众人沸腾起来,纷纷凑到这边来看,一个一个小黑点站在船上欣赏着产屋敷慎一最后的垂死挣扎。

在众人的默许下,翔吾大喊了那句:“快看,有人跳下去了!”

这是产屋敷慎一在人世间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无生无望,像个笑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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