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透无一郎被折断的右手趋于麻木,他看着愤怒的食头鬼,左手缓缓搭上右手,传来“咔哧”一声,骨头复原的痛让他眉间沁汗。
食头鬼饱食了一顿,看到时透无一郎的异常举动后,直接扑了过来。
游戏该结束了,他没有耐心再玩下去了。匕首还扎在侧脖处,那个愚蠢的女人居然敢偷袭他。
时透从地上爬起,擦了擦唇边的鲜血,如挺拔的松柏,清冷疏离,他周遭的气压变得更加低沉孤寒。
利爪划破薄雾,食头鬼在即将触碰到时透的那一刻,薄雾四起,像三月刚融的初雪,冰冷的触感让人不寒而栗。方才还站在原地的人不见了。
风没有带来气息的浮动,雾却送来了死神的低鸣。有什么东西好像断掉了。
一阵风吹来,白骨散落,头颅滚到了一袭黑衣之下。少年的刀刃上滚落一滴血,沉重地砸在了食头鬼的白骨之上。
很痛。太阳明明没有出现,鬼却被灼伤得痛不欲生。
时透收回日轮刀,冰冷讽刺:“没见过这么弱的鬼。”
不用再束手束脚的战斗,加上体内有一股奇异的情绪翻涌,时透察觉到自己的呼吸变得更加飘忽轻盈,负伤的身躯不再是拖累,他的神思全部集中在手中的日轮刀上。
霞之呼吸·柒之型·胧。
时透无一郎语调端得闲散低沉,眼睑耸拉。
食头鬼愣在原地,眼前那个少年消失了,周边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眼前只有白色的光圈一层层荡开,看不见听不见。
下一秒,丑陋的恶鬼发出惊天的痛苦哀嚎,断裂的声音乍现,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头颅掉落却无力回天。原本还在自我修复的鬼身开始腐朽,正快速地变成一堆黑灰。
柱重新出现,哪怕一身狼藉,满身血痕,依旧是那傲慢无礼的姿态。所有的光芒都聚焦在其身上,霞明玉映。
手起刀落,清亮的剑鸣止住了风。
食头鬼的身体在地上打挺,他发出尖锐粗糙的嘶吼:“你给我站住,不准走,我没有输!”可视线越来越模糊,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时透转身离开,从始至终没有对这边施舍一个眼神。
活着——死去——成鬼——再死去,这一路来都是这样,所有人都在忽视他,目光永远不会在平庸的自己身上停留。哪怕后来他留下了很多人的头颅,让他们空洞的目光只能看向自己,仍是徒劳。
没有人会多给他施予一个眼神,就连这个杀死他的傲慢的小子也是。
自己明明就要成功了。不甘心,好不甘心,食头鬼怒吼着。
···
银杏叶落下,飘到了时透无一郎身上,他用手掸下,坐在自己的院子中,望着云发呆。
每次结束任务后都是这样,他既不觉得快乐,也不觉得痛苦。灵魂居于虚空,那片空茫泛滥再泛滥。
时透觉得自己又忘记了一些东西,想了好久,记忆依旧是一潭死水。
方才听到那句“我杀了她”之后,一贯温润如玉,似修竹般的主公第一次失态,面带诧色问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他知道时透不是个乱来的孩子,背后一定有隐情。
时透顺着产屋敷的引导,思绪再次回到了那一晚。
食头鬼已经被斩杀,时透无一郎的任务圆满完成。那股在体内活跃攒动的气息渐渐平息,疼痛开始一股一股袭来。他撑着唤出银子,虚弱说道:“回总部汇报吧,叫人来。”
还有半个时辰就天亮了,女孩倒在不远处昏迷不醒。怕还有恶鬼袭扰,时透需在这里守着,等天亮了再离开。
银子听话地飞走了。
时透无一郎的呼吸有些凌乱,他冷脸走到树下,倚靠着树干慢慢平复。
忽然一个纤细瘦弱的身影出现在时透的视线范围内。
优夏满脸泪痕,本该不谙世事的眼中,露出不符合年龄的老陈和疲惫。她的手里拿着那把从鬼烬中拾取的匕首,握刀的手抖动得厉害,牙齿都在碰撞打颤,一步一步靠近重伤的时透。
时透无一郎面无表情地抬头,冷眼观世,无情无欲,静静地等候优夏的动作。
优夏现在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杀了时透无一郎。因为他的到来,一切都毁了。
她亲眼看见父亲被当做恶鬼斩杀,母亲被食头鬼吞噬,“家”也被毁得只剩断壁残垣。这种绝望不是只言片语就能描绘出来的,她需要能支撑她活下去的信念。仇恨被推到了她面前,成了最合适的选项。
食头鬼在死之前也还不消停,他时而哀嚎,时而诡笑,不消停地发出鬼动静,大喊大闹地在后面蛊惑优夏:“这个人害死了你的父母,杀了他,杀了他。”
时透无一郎的日轮刀再次闪过锋芒,警告的意味不言而喻,他不介意帮鬼死得更痛苦些。
食头鬼瞬间噤声,挣扎着滚远了一些。
优夏在恨意的裹挟下,将匕首对准了时透,她的声音支离破碎,嘶哑问道:“你为什么要杀我父亲?”
时透无一郎坐在无垠夜色之下,像在理解这句话,两眼放空,散漫说道:“父亲?你是说那个吃人的恶鬼?”
他的记忆消散得很快,但还是记得与那个恶鬼在楼上缠斗时,所见到的遍地尸骨,多到无法立足。消失的村民应该都在这里,有的新鲜,有的腐烂,都死不瞑目。
鬼杀戮的**是这般强烈贪婪,黑漆的木板上溅满了鲜血,血腥可怖,唯独一个地方例外。
当时时透无一郎借着月光窥了一眼,最角落的一方干干净净,里面摆放着一个小孩的骨架,周边贴满了剪纸。
像是祭奠,又似怀念。
优夏听到这话,脸色煞白,竭斯底里地否认道:“我父亲不是鬼,他只是生病了。”
时透无一郎不会帮优夏自欺欺人,阴森冰冷的语气,像是判了优夏死刑:“饲鬼之人与恶鬼无异,那也是你的血债。”
时透不理解完全优夏母亲最后一刻倒戈的动机,对这个拿着匕首对准自己的女孩,也极尽淡漠。
霞柱的性子在鬼杀队里是出了名的琢磨不透,他嘴里说出来的话与他的刀一样,锋利直白,隐匿无形,让人让鬼都深陷绝望。
优夏捂住耳朵不愿再听,哭喊道:“没有,我没有。”她终归是个十二岁的小孩,那句血债如诅咒,逼她回想起她所经历的一切。
她曾经也拥有一个幸福的家,恩爱和睦的父母和宠爱她的兄长,让她无忧无虑地度过了十余载。可所有的美好,在一个月前全部崩塌。
优夏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夜晚出去接诊回来就发了狂。他踹开房门,暴躁地将熟睡的儿女从床上拖拽了出来,踩在脚底狠狠嗅闻。
父亲的瞳孔全部散开,变得漆黑幽暗,口中长出了猛兽才会有的獠牙,模样是如此的陌生。
优夏害怕地捂头尖叫,可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哥哥倒在了她面前,身体成为了一具空壳,而他们的父亲正在刨食他的内脏。
哥哥惊恐死灰的眼,望向优夏的方向,口中的鲜血汩汩流出,他对着优夏无声说着:“快跑。”
优夏拼命挣扎,却无力逃离。她的脚上没有任何力气,只能眼睛瞪大地望着鬼化的父亲,以及这让她往后余生夜夜梦魇的一幕。
兄长的血溅落了优夏一身,她知道,她逃不掉了,她彻底死在了这一日。
变成恶鬼的父亲吃完后,一把拽住优夏的头发,凶狠的鬼眸里没有往日的慈爱,仿佛眼前只是一堆食物,他要把优夏也吃掉。优夏早没有了抵抗,像一具冰冷的死尸。
好在母亲及时赶来抱住了父亲,哭喊地唤着父亲的名字,一遍又一遍,试图叫回原来的苍介。父亲在母亲的呼喊中,好像真的找回了几分神志。他看了她们几眼后,收回了獠牙,转身跳入了外边的无尽黑暗。
优夏瘫坐在地,望着地上哥哥的尸骨,抹了抹脸,流淌的不是泪,是血。她爬过去,小小的身躯蜷缩,脑袋轻轻磕在木板上。
血残留着人的体温,很温暖。为何还是会遍体生寒,看来今天的隆冬来得格外早些。
之后的日子,优夏才知道,原来大难不死后,等来的也不是新生,而是真正的地狱。
第二日,优夏在恸哭的人群里天旋地转。虽然父亲没有吃掉她,但吃了无数村民,里面有她熟悉的阿伯和温柔的邻居阿姐。
优夏浑身颤抖,面色苍白,没有任何血色,如果现场没有那么混乱的话,大家就能闻到她身上浓重的血腥气。她在晕眩倒地之前,努力拉了拉前面大人的手,张口说道:“父亲,是父亲……”
只是话还没有说完,优夏就被母亲惠子捂住了嘴巴,强行带离了人群。
一个耳光狠狠扇了过来,优夏的嘴角被划破,她倒在地上沉默地看着发怒的母亲,连捂脸的力气都没有了。
一宿之间,村子里死了很多人,里面有她的哥哥和他生死未卜的父亲。正因为这样,没有人怀疑到他们一家身上,很多猜测:野兽、强盗或者怪物。
都不是,是她的父亲,她生了病的父亲。父亲现在正躲在阁楼之上,抱着一具无生气的尸体啃食。死去的那人有着一张熟悉的脸,是跟她玩得好的初美。
血渗透地板,掉落到优夏的手心上。
优夏呆呆地听着那刺耳的咀嚼声,又想到了昨日所触碰到的那股温热。她再也忍不住恶心感,把胃里能吐的东西都吐了出来,弯着腰久久未动。
惠子红肿的双眼死死盯着优夏,不容她逃避,斥责道:“他是你父亲,他只是生病了,记住了吗?”
优夏眼眶泛红,像具行尸走肉地回答:“记住了。”
惠子走过来,不顾污秽,跪在地上搂住了自己唯一的女儿,痴狂地呢喃道:“没事的,没事的,我们很快就能找到办法,你的父亲很快就能恢复。”
优夏咬着唇,手心里紧紧攥着一枚小小的护身符,冷汗浸湿,符纸上的字模糊不清。这是父亲变鬼前一日,刚刚为她和哥哥求来的。
慈爱宽厚的父亲摸着她和哥哥的脑袋,说着:“有你们这样的儿女,是上天赐给我的宝物,父亲什么都不要,只希望你们能平安健康。”
优夏空望着地板,她发现自己怎么都想不起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了。
优夏就这样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中,麻木不仁。慢慢与自己的母亲一样,认为只要耐心等待,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后来她已经能熟练地将善良的村民招呼进来,让他们成为父亲的食物。
但比希望更先来的,是那只身上挂满头颅的恶鬼,他在夜晚敲响了门。
悲凉萧瑟的村庄,迎来了更惨烈的灾祸。
此时时透无一郎的话如惊雷砸在了优夏耳边,父亲成了恶鬼,自己便成了恶鬼的女儿。
原来饲鬼者的她早已罪孽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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