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大雪。
时透无一郎从船上甲板下来,雪落在纤长的睫羽上,润泽了陷于沉闷雾气中的眼眸,疏离剔透,微光初现,他向远处眺望。
暗沉的海面,灰中夹杂着些许深蓝,烈风呼啸,暴雪肆虐,举目望去,零星的渔船在里边漂泊,像灰蓝麻布上的点点碎屑,世界一片静谧。
时透淡漠地收回视线,往渔村里走去。身上积了一层厚厚的雪,宽大的鬼杀队衣袍变得沉重负累,他浑然不觉,步伐笃行坚毅。
这次来的渔村名叫鲛渔湾,自从一年前发了瘟疫之后,这里就来了恶鬼。在走投无路之下,渔村村长写信向主公产屋敷耀哉求援,请求鬼杀队的帮助。
近期恶鬼很活跃,除了被下了禁足养伤的时透,其余柱都有重任在身。产屋敷在跟蝴蝶忍确认时透的伤已经全好了后,这个任务才被派给了他。
时透走进渔村,满目萧条。
鲛渔湾的情况比描述的还要糟糕,林立的建筑破败不堪,街道上坑坑洼洼,一地臭水,黑泥遍布,不似能扛得过这场寒冬。
见村里来了人,那些瘦骨嶙峋,衣衫褴褛的渔民躲在屋内,透过家中的烂窗偷偷窥探着外面。暗中露出黑漆漆的眼睛,藏着无垠的惊恐畏惧。
时透似有所感,停下脚步,精准地找到每一处视线来源,偏过头去与他们对视。
时透他一贯是面无表情的,眼神看上去空洞又呆滞,瞬间把屋里人吓得落荒而逃,令人不悦的黏腻注视不敢再出现。
银子对这群胆小的家伙怪声地“嘁”一声,这把本就瑟缩在屋内的渔民又吓得不轻。
鎹鸦抖了抖身上的余雪,招呼道:“无一郎,村长就在前面等你。”
“好。”时透沉吟着,跟着银子继续往村落深处走去。
在鲛渔湾的最里面,立着一栋与这荒芜破败的渔村格格不入的红墙建筑,形如扁舟,通体用殷红油漆粉刷,连屋顶也是,没有第二种颜色,渗得人发慌。
外边还竖着一个十字形的大铁架,底部锈迹斑斑,上面像被火炼化一样,发着黝黑的光泽。
时透盯着这铁架看了很久,直到有人叫他。
白发苍苍的老者已经在屋檐下等候多时了,满脸褶皱又干瘪发黑,眼窝凹陷,眯成细缝的眼睛泛出精明混浊的白光。手中拄着拐杖,身披蓑衣,身后还站着两个中年男子。
右边那个高大凶悍,满脸横肉,像重量级的相扑选手,满眼凶光,看着时透无一郎的眼神都带着提防戒备。
左边那个偏矮,穿着黑白条纹的和服,双手交叠着放在袖中。面相看着没那么凶狠,只是那双细长入眉的鼠眼,看着让人生腻。
雄贵和及本他们都是村长藤川的养子。
听到远处的脚步声,村长藤川艰难地前倾着身躯,身子颤巍问道:“是鬼杀队的霞柱大人吗?”
“是。”时透惜字如金,立于风雪之中,岿然不动。
村长藤川已经目盲了有些年头,努力探着耳朵判断出时透的方位,这个大人似乎站在数米开外的地方。
藤川不知道面前的时透无一郎是什么形象,听到时透沉稳有力的声音,以为是个魁梧的成年男子,灰白的胡子颠簸,喜出望外地连声说了几句好好好。
鲛渔湾有救了。
他的养子雄贵显然不是善茬,用审视的眼神,从上而下地扫视着台阶下的时透无一郎。
见时透套着那不合身的黑色外袍,里面说不准有多么清瘦单薄,忍不住嗤声道:“村长,我早说了不要向那种江湖骗子求援,派来的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语气里充斥着愤怒与不屑。
时透余光扫过身边,白茫茫的雪地里没有别人,这“小孩”指的是自己吗?他脑中的发条缓缓运转,顺利推理出了正确答案。
鬼杀队的人平均年龄都不大,柱不是按资排辈,大部分人也活不到成年老去。奈何世人总是带有偏见,觉得年纪尚小就会搞糟一切。
时透自加入鬼杀队的那一刻起,这种质疑就一路相随,他从不辩解。等他出手把鬼给揍服了,一切嘈杂的声音自会像太阳下的鬼,随风消散。
所以时透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地,任由雄贵的奚落。
村长藤川听到雄贵的愤言,情绪渐渐回落,脸耸拉下来,褶皱压得眼睛都看不见了,他低声道:“这样啊,还有其他人来吗?”
“没了,就这小孩一个。”雄贵粗声粗气地回答道,压根没把时透无一郎放在眼里。当面就敢抱怨吐槽。
这小孩呆板无神的样子,让雄贵心中不悦。这种样子怎么可能会杀鬼,估计只会在鬼来的时候哇哇大哭。
村长藤川的脸色在皑雪的衬托下,像一具干枯的僵尸,他的拐杖在地上敲了敲,显现出内心的焦躁不安。
就算心中再怎么不虞,好歹没挂脸,村长藤川脸上皱纹堆砌,挤出了笑容,混沌的双眼里盛着古浊的白光,和蔼说道:“孩子,辛苦你了,有机会带我向产屋敷主公问好。”
时透点了点头,依旧言简意赅,回复道:“好。”
时透看到左边那男人始终没有说话,只是幽幽地盯着他的衣服和日轮刀,像是很感兴趣。
老者又寒暄了几句后,就回到正事,威严嘱咐他身后的男人:“雄贵,你跟霞柱大人简单说一下鲛渔湾的情况。”
被叫到的雄贵虽然不情愿,但还是把湾内发生的事跟时透讲了讲,内容跟主公说的差不多。
“咱们湾里有鬼。”雄贵的话伴随着一阵狂风而来。
时透无一郎薄荷绿的长发在雪中飞扬,雪花飞舞,萦绕周身不去,他整个人被镀上了一层朦胧薄纱,神性十足。
鲛渔湾曾是这一片最繁华的村落,每日数不尽的渔船停泊在岸边,一筐筐地运送新捕的鱼虾。鱼网像银色的缎面绸缎,在碧蓝无波的汪洋上飘浮。丰足的物资与丰收的喜悦让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
但一年前村子里突然爆发了一场瘟疫,村子里没有成年的孩子全部死去。这些死掉的人口吐黑水,混着死鱼的腥潮气的和血膻味,不小心触碰到了,还会腐蚀人肉。为了压制瘟疫,死人只能裹着干草,通通烧毁。
瘟疫结束后,恶鬼又开始缠上鲛渔湾,给这个本就死气沉沉,还未恢复的村落又一重创,这个最繁荣的村落才落魄成如今这幅样子。
听完这些,村长藤川忍不住叹了口气,老态的身躯看着更加佝偻,又苍老了不少。还不忘好心询问时透的年龄,关心时透是否成年了。
当得知时透今年才十四时,村长和雄贵的表情有些耐人寻味。藤川摸着拐杖,低语着听不清的话。
时透不是医生,瘟疫这事跟他无关,他又不会治病,所以只问道:“鬼呢?”
雄贵与村长藤川沉默了一瞬,最后是村长斟酌着开口,声音呕哑嘲哳。
这只恶鬼也是三个月前出现的,无人知晓它的模样,只知道晚上会听到它的脚步声,在村子里不断徘徊。选中某一人家后,鬼并不会破门而入,而是会先好整以暇地敲门。
开门者无不例外只有一个结局——惨死。
最开始村里的人不知道屋外敲门的是恶鬼,冒失地开了门,结果就是第二天看到那倒在门槛处的尸体。
死者面色惊恐,眼睛瞪如铜铃,口张得老大,一副受到了极致惊吓的样子。脖子处还有两个拇指宽的洞口,浑身的血都被吸干。
夜晚不能开门已经成了鲛渔湾最大的禁忌。
“鬼还怪有礼貌的。”时透无一郎听完,给出了客观又中肯的评价。
然后就成功得到了一个浑身一僵的老头和眼神发射无形飞刀的雄贵。重点是鬼有礼貌吗,重点不应该是鬼很恐怖吗?
时透做人说话永远这么坦坦荡荡,对神色有异的二人置若罔闻,继续问道:“不开门会怎么样?”
村长良久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真的老了,已经理解不了年轻人的思维了,说话都有些语塞,缓了一口气道:“不开门就没事。鬼会换一个目标继续敲门,直到天亮。”
也就是说理论上,还是能每天不产生任何伤亡。
雄贵似乎看破了时透的想法,大声囔囔道:“在这种恐惧中,我们根本活不下去了。”
夜以继日的敲门声,像个幽灵一样笼罩着整个村落,不知道鬼会不会下一秒就转了性子,破门而入。所有人只能将自己蜷缩在被子里,不敢闭眼,就连白天,很多人都不敢出门了。
恐惧同样是厉鬼。
时透回想着来时那空荡的街道和躲在屋内偷看的众人,算是找到了原因。他颔首,表示知道了,他今晚开门看看就知道了。
雄贵听到这个身高还不到自己肩处的清瘦少年大放厥词,忍不住发出嗤笑,阴阳怪气道:“行,事先说清楚,死在我们村,我们可没有赔偿。”
话音刚落,雄贵面颊一痛,哪来的死乌鸦给他狠狠啄了一口,还飞踹了几脚,脸上瞬间出了血。
时透无一郎的身形几乎要与这雪地融为一体,清冷的声音响起:“好。”
明明是很简单的一个字,却听得人心一骇,出尘的绝决让他身上看不到一点少年痕迹,雄贵捂脸的动作都迟疑了一瞬,他开始怀疑时透无一郎是不是只是长得小,实际上几百岁了。
但看着实在不像,雄贵打消了疑虑,他捂着脸冲远处大喊了一声。
一个正弯着腰拖鱼的黑色小点飞速地跑了过来,是个枯瘦如柴的男孩,完全看不出已经成年了。衣着单薄,披着的破旧麻衣全是破洞,看得出缝缝补补的痕迹,但还是阻止不了衣物的毁烂。居然还是赤脚,手上和脚上全是溃烂的冻疮。
时透无一郎好看的眉眼微微蹙起。
雄贵将男孩往时透无一郎的方向狠推了一把,语气恶劣地说道:“日向莲,你带霞柱大人找个住所,霞柱大人是来这灭鬼的。”
青年脸颊被冻得通红,碧蓝的眼瞳澄澈清亮,他正在给不敢出门的村民派送食物,突然被叫了过来,局促地搓着手,连声说道:“好的好的。”
时透无一郎不在乎这些弯弯绕绕,但是银子可是鸦精中的鸦精,生气地飞过去,又要狠啄雄贵。
这些人不安好心,对前来帮助他们灭鬼的霞柱大人,不仅言语奚落,连个住所都不愿意费心安排,从哪找来的流浪儿,这是打算让霞柱露宿街头。
雄贵抬手驱逐这只好像发疯了的乌鸦,嘴里一边咒骂,一边跟着村长进了身后的屋,只余下雪中的两人一鸦。
走近了些,时透看着这个叫做日向莲的男子,大概猜得到为什么他的日子会过得这么艰难。
日向莲的左脸上全是狰狞的烧伤痕迹,红色崎岖的伤疤从额头一路爬到下巴,面目恐怖,貌若怪物,身上也散发着鱼虾的浓浓腥臭。
人类肤浅刻薄,以貌取人,只是最微小的恶意之一罢了。
青年见时透一直定定地看着自己,匆忙拿手遮了遮脸,脑袋整个缩了下去。他这样相貌丑陋的人,不敢与矜贵肃然的大人多加对视,怕惹得时透无一郎不高兴。
日向莲挡好脸后,嘿嘿干笑了两声,真诚说道:“大人,我带您找一间好屋子去,您跟我来。”风掀起他试图遮掩疤痕的碎发,他的眼睛宁静又柔和,虽然腰深深弯着,也不见阴沉。
时透见过太多恶鬼了,并不觉得日向莲面目丑陋,他之所以站在原地看着日向莲,只是觉得很奇特。
这人有着一颗像太阳的心,阴暗的角落也能窥见天明。
正走在前面乐呵带路的日向莲,忽然眼前一黑,一件宽大带有余温的衣服从天而降,吓得他整个人不敢动弹。
等日向莲钻出脑袋,就看着那个比自己矮一点的霞柱大人,目不斜视地站在他身后,身上的外袍已经不见了,露出单薄的白色衬衣。
时透的呼吸法在体内运转,倒也没撒谎,漠然说道:“我不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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