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奴和侍女坐在榻上下棋。
茗跨进大门,走到柴奴身边,放下大包小包。
“两位大人怎么今日就来了?”侍女起身道。
柴奴看了地上的礼品,笑了笑,起身行礼。茗把她按回到座位上。
“又想起来给她添置了些东西,这不就急急忙忙地赶来了。”璇姬笑着看了一眼茗。
茗坐到柴奴的对面,抬手下棋。
几个月不见,柴奴的棋艺比以往锋利了许多。开劫、提劫、找劫、应劫、再提劫,行云流水,果断利落,丝毫没有犹豫。
过不了多久,茗落了个手筋,柴奴投子认输了。
两人又开了一盘。只见落子此起彼伏。
柴奴不但是技艺有所进步,而且风格也和以往变了很多,一改往日的沉稳厚重。刀刀杀招,只攻不守,仿佛根本不在意自己的腹地一般。
很快,茗又断了个手筋,吃掉了柴奴一大片子,柴奴淡淡地投子认输了。
茗闲闲点着棋子,若无其事地侧目看了对面一眼。
柴奴坐在窗边,微低着头,没有什么悲喜的表情。
如今她已是姮家的人,按规矩不能穿云霓裳或者巫女服这些女官的装束,只是着了件待嫁娘的素衣。
这仿佛还是他第一次看见她穿普通女子衣衫的样子。素衣是用上好的银蚕丝绢制成的,柔软光滑的绢布薄薄地贴在她的肌肤上,勾勒出她小小的身体。发髻上插了朵金簪,簪头用银丝缧起一朵梅花,许是年份久了,银丝变成了雾蒙蒙的黑色,花心缀了颗手指大小的珍珠,日光之下却是莹莹生辉,光彩照人。
窗外艳阳高照,春暖花开,娇嫩的桃花映着初生的枝叶,散出勃勃生机。女孩裹着一袭银白色的衣衫看着窗外,像是在赏花,低垂的眸子却并没有汇聚在花木之上。
她冷清清地坐在那里,白衣映着日光,像是个雪人一般。
茗心中一凛。
没错,她就是冬日里那个穿着鲜艳衣帽的雪人。孩子在它周围嬉笑,玩闹,雪人一如既往地微笑着,凡世的欢声笑语都围着它。它却并不属于这凡世的欢声笑语。
阿容……你不肯吗?
“再来一局。”茗道。
“小的已经输了。”她笑了笑,伸手去盖上棋盒的盖子。
“再来。”茗按住她手,低沉的嗓音平静而又强硬地道。
“是。”柴奴低头恭敬道。
茗的心里莫然失落,在棋盘上画了个十字道:“下九行的棋盘吧。”
柴奴看了他一眼,迅速垂下眼帘。
棋盘上的子又逐渐开枝散叶起来。两人这次都小心谨慎了一些。遇到有断子的机会,茗都故意不下。
十几招后,茗指间的白子悬在空中半天,把子放回棋盒,温柔地道:”我输了。“
柴奴抬头看了他一眼道:“是我输了。”
”不,我输了。“
”下棋的人竞相争输,也是难得一见。“璇姬笑道。
“确实是我输了。”茗的声音比之往日仿佛更加沙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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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楼。
月色空寂,琴声清远。
“在伊无所念,于君又何辱?
唯妾终日间,惘惘形面目。”
琴弦被懒懒地拨弹,大概是尚还生疏的关系,虽是短短的几句,却弹弹停停,反复了许多遍。
一个人影轻轻坐在她的身边。
虽然黑暗中看不清面容,她心中却有些宽慰的欢喜,像是冬日里的一盏薄酒,暖不了身子,大概,也能暖一暖心。
宽大的手放在弦上,接着原来的曲子弹了起来。
他弹得很慢,若在常人耳中听来,甚至可说是慢得让人有些不耐烦。
柴奴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
一曲终了。
“谢谢大人和王姬的赠礼。”柴奴恭敬地道。
“那是白水的赠礼,我的还没给你。”
茗从怀里拿出一个锦囊来。
“是什么东西?”柴奴打开锦囊,里面有一颗小小的红色海息珠。
“有一次你跟我说,你小的时候想要买一样东西却被别人买走了。你那时候想要的东西,是不是一个海息珠?”
“大人怎么知道?”
“七叶一枝花这种仙草,平日里买卖都不太多,我去药店查看了这几年七叶一枝花的购买记录,知道你把花卖给他们那天是冷帝九年的七月二十九日。我又查了那一天云山镇有什么店的东西都被人包了,结果查到那天我们白水国的海息珠店的八个海息珠都被人一并买走了。你要这海息珠做甚么?”
柴奴闭上眼,微微仰头道:“那天悬草堂有个得痨病的年轻人,本来都快治好了,偏偏不巧咳破了血管,血涌进肺里,需得用海息珠供气才能活。那时高圆氏一家富商的女儿垂危,富商听说,如果用万颗海息珠祭神明能医好她的病,便命令随从花重金把南荒几乎所有能买的海息珠都买了下来。那时我去卖海息珠的地方,刚好碰到那个随从。我告诉那个人,富商女儿得的是绝症,烧再多的海息珠也没有用的,可是我的这个孩子还很年轻,未来还有很多的路可以走,我求那人能留一颗海息珠给我,可是那人却不肯,那时,这孩子就在我的怀里一口一口地往外吐着血,我跪下来拉住那人的腿恳求他。那人把我在街上拖了一路,最后还是掰开了我的手走了,我爬到那孩子身边,抱着他,血从他肺中涌出来,他说不出话来,只是哭着看着我。我只能不停地给他把脸上的血擦干净,看着他淹死在了自己的血里。”
茗点头道:“这事我也知道了。我替你找到了那个采买的人,那人说,他并非故意不把海息珠给你,只是那个富商爱女极深,当时已几乎到了孤注一掷的地步,若是知道他没有买下全部的海息珠,主人盛怒之下,或将他和家人全都杀了。那采买自己也有两个孩子,故而狠心没有让给你。等他回去的时候,发现那个富商已经收集到了需要的海息珠,他就向主人要了这海息珠回来想把它给你,只是那时,那孩子已经死了。此事一直让他愧疚不已。他说,这颗海息珠还给你,求你原谅他。”
手上的海息珠不过黄豆大小,看上去是一次也没用过,连刻有白水家纹的油纸包也都还在,和当年她看见的样子一模一样。
确实,几年的时间,也不过是一转眼。
柴奴转头看着茗笑了笑道,“谢谢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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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茗喃喃重复着,抬起手中的瓶子道,“喝酒吗?”
“小的不敢当。”
“你陪我喝。”
”是。“
“你的琴艺进步了不少,最近,一直在弹琴吗?”茗把手中的酒盏一仰而尽。
“是。”柴奴低着头。看不见脸上的表情。
凡人为显恭敬,常常在人前低头,她虽才十来岁,如今已有些微微的驼背。
“是谁教你的?”
“是姮武。”
“姮武天资聪慧,确是你的良配。”茗又斟了盏酒喝了。
柴奴低着头。
“姮武送的这珠花是用烛龙火精淬的。会这技法的这人现在不做首饰了,那人当年做的首饰留世的不多,可谓价值连城。“
“是。”
“这衣服你喜欢吗?”茗拿起酒盏倒在口里。
柴奴低头哽噎道:“喜欢,谢谢你。”
几滴眼泪落在银白色的绢布上,竟没有立刻吸收,亮晶晶地留在布面上滚了滚,才化为一滩泪印。
“你怎么知道是我做的?”
“姮武的原配出身世家,一直不待见我,忽然有天她亲自送了这套衣服来,又对我嘘寒问暖的,我一看这衣服,就知道。”柴奴喉中哽咽,泪水一滴滴地落下来。
茗看了她良久。“我发现姮武原配的母亲名叫兰香,想起我以前有个丫头也叫这个名字,就上门看了她一次。兰香见到我,眼泪鼻涕一大把,说一定会照顾你,不让你受了委屈。”
“兰香……名字很美,她长得很好看吗?”
“当年在白水国时她不过是个一百来岁的丫头,整日里追着我,公子公子地叫,声音脆生生的。不过,她有一半凡人的血脉,寿命比一般的神人短,如今我还没变,她却已垂垂老死。”
“等我垂垂将死的时候,大人也会来看我吗?”
“傻丫头,你嫁了姮武,还是我们白水国的人,出嫁以后,我时时地来看你,你也可常常地来归宁,又不是永远不见面了。”
“你时时地来看我,我就不会死了吗?”
茗心烦意乱道:“你还年轻,说这种事做什么?”
“等我死了以后,你看见了我的儿子,孙子,曾孙子……会不会想起他们母亲,祖母,曾祖母的名字?”
茗忽然道:“你若心中之人不是姮武,我明日就让他退了婚。虽然你面子上不大好看,但毕竟还没过门,总好过……好过耽误了你一生的心事。”
“要他们娶我的是你们。要退婚的又是你们,你们白水和俞信家世代交好,岂可这般作践姮家的人?”
“我宁愿作践了姮家的人,也不要作践了你。”
柴奴道:“你没有作践我,我是自己心甘情愿要嫁给他的。姮家富甲一方,对我也好,能嫁给他是我的福气。”
“你在我面前也要说这种违心话吗?若真是这样,你白日里为什么局局都要给自己结下相思断?相思断一下,无论对方怎样做,都逃不过被绞杀的命运。最后一场棋,我千方百计地让自己不下断子,可是下着下着发现无论我下在哪里,都会下出一个相思断来。“
茗抓着她的手腕微微用力,像要将藏在她袖下的心事一并逼出来。”姮武是对你很好啊,又教琴又教棋的,教得你给我下了个相思断的相思断!你根本不是想赢,而是要我亲手杀你!”
柴奴膝盖上的绢布被抓出一朵柔美的皱褶。
“相思断,断相思,你若是真的愿意嫁给姮武,又怎需断掉自己的相思?”茗道。
“我的相思早已断啦。”柴奴道,“即便是你们这样的身份,也并非想和谁在一起就能和谁在一起的。你是这样,兰香也是这样。羽蚀是这样,璇姬也是。至于我……在我不属于的世界,又有谁会属于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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