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见月

红匣孤孤单单地被放在那里,锁扣紧闭,一如他七年不肯问世的单相思。

晏闻料想过祝约得知自己掘了坟的反应,可能是慌乱无措,可能是恼怒羞愤,甚至可能如望江楼那夜一样沉默地流泪,再给他一拳。

他唯独没有料到祝约冷淡得好像无事发生,甚至说出这样冷血冷情的话。

“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祝约问他。

晏闻撑着桌案,双目赤红,一言不发。

祝约猜不透他,也懒得猜,目光落到红木匣子上,又似恍然大悟一样道,“对了,这是你的东西,既然挖出来了,想拿就拿回去罢。”

“你打算随葬的东西就这样叫我拿走?”晏闻深吸了一口气,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祝约,几乎被气笑了,“小侯爷真是大方。”

祝约皱眉,“谁说我是用来随葬的?”

从圣旨下来那日,该放下的就得放下了,或许从更早的时候,他就该丢掉这把箫和那些混乱随笔。

只不过一时找不到能放的地方,干脆从祠堂取出埋进了魂归处。

“死了的东西自然要埋掉。”祝约当真没有一点心虚,他叹道,“还是说你今夜非拿这东西定我的罪?”

“晏闻。”他叫他的名字,“这些年就算存了妄念,可我从来都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何苦赶尽杀绝,让我离开京淮的时候再难堪一回呢?”

他实在是不想跟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事情纠缠不清。

疑他造反,骗他交出谢原,劝他成婚,威胁朱桯...从前是他心软,求不得,放不下,宋平章的烂摊子他揽了,心上人也帮他救了。

他一直都知道晏闻忌惮侯府,却没想到他深夜找上门只为了扒开他一颗血淋淋的真心。

“回去吧。”祝约懒得再计较,有些乏累地闭上眼睛,“都过去了,我要歇下了。”

说罢,他也不管还愣在原地的晏闻,自顾自拾掇了案上散乱的书册,碰都没碰一下那方红木匣。

等他揽好衣服准备离去,一直沉默地晏闻才像从寒冰中苏醒,他听到自己颤抖着问,“为什么不问问我是怎么想的?”

眼眶微热,他许多年没有哭过,上一次依稀还是晏凌鸿那根精铁长鞭抽在身上的时候,他记得那种滋味和心里极致的委屈。

后来他觉得身边人不过皆按自己所愿过活,拿他当刀,当枪,当一步登天的梯子,从未真的想过晏闻这个人的死活。

现在想来,成了心魔的精铁长鞭早在七年前就已经有人亲手交给他,助他毁去了枷锁。

“有时候我真想恨你...祝约,你要是有我一半坦诚,我们都不用等这么多年。”

走到门边的人停住了脚步,祝约听懂了这句话,毫不意外,竟也不再心动。

他只是有些讶异,在一朝大梦成真面前,自己竟能如此冷静乃至淡漠。

他听到自己用很轻的声音问,“所以呢?”

如果七年前坦诚,会不会被当作一个离经叛道的笑话?而朱翊婧来到湖东之后,情窦初开的少年是不是依然会爱上闯进他眼中的明媚少女?

算了吧,他听到自己对晏闻说。

算了吧。

没必要因为同情他流泪,也没必要再谈什么等与不等。

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为了救祝襄,为了救他自己。往后种种,刀光剑影,不死不休,他提前给自己准备了坟墓,用年少痴念一场陪葬,他死不足惜,却不想拉个大活人进去。

“夜深露重。”祝约打开书房的门,“晏大人请回吧。”

晏闻没有拿起红木匣子,他被堵得无话可说,想问这七年真的能说放就放吗?但想到自己所为又问不出口了,朱翊婧与他其实并无分别,都是在漫长岁月里钝刀子割肉的高手。

他垂眸走到打开的门边,庭院里月色寂寂,连春虫破冰的声音都像极了少时在灵岩山那一夜。

少年晏闻张狂无畏,谁都敢欺负,谁都敢得罪,挨了一拳也不知收敛,缠着他面冷心热的同窗送他下山。

好脾气的同窗没计较他的冒犯,大度地提着一盏昏黄小灯牵着他回了书院。

此刻这位同窗站在昏暗的夜色里,冷得像霜雪,满脸写着送客二字。

祝约看他伸出手去,颤抖间想扶住门沿,最终颓然闭上了眼。

“咔哒”一声轻响划破寂静,骤然一股力量迎着他未受伤的左肩侧袭来。

他睁大了眼,不曾料到晏闻会在定侯府里头对他发难,几乎是下意识动了受伤的右手去格挡。

可晏闻就像是疯了似的,迎着拳风上去,扣住了脆弱的手腕,将人抵在了被锁住的门上。

唇齿间落下的吻野蛮而凶狠,跟他的乖戾的性子一样不讲道理。

祝约身后是硌得发慌的木质雕花,这样的力道足以撞开肩上伤口,可那处正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挡着,丝毫没有痛意。

反而是他的脸上被晏闻肆意的眼泪打湿,有几滴顺着逐渐变缓的深吻落在被迫纠缠的舌尖,咸涩地有些发苦。

晏闻半抱着他浑身都在抖。

祝约在迷茫中觉得奇怪,眼下这场面不管怎么看吃亏的都是自己,占了便宜还能哭成这样,好像是自己给了他多大委屈似的。

他没有反抗,也懒得反抗,只静静地这场近似发泄的亲吻结束。

晏闻睁着通红的眼睛停了下来,手依然没有松开,他抵着祝约的额头,哑声道,“这不公平。”

祝约看着近在咫尺的眉眼和微肿的嘴唇,他知道自己现在一定也好不到哪去,有些无奈道,“哪里不公平?”

“我一直都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晏闻摇摇头,闭上了眼,两滴泪落在新换的雪青色衣服上洇出深色的形状,“可从很多年前开始,你就不肯告诉我一字半句。”

他对上那双意味深长的眸子,觉得五脏六腑都难受得要烧起来,他道,“过去我是做了许多事,也伤了你,那时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

“现在知道了。”祝约轻轻挣开那只被制住的手,不近人情地嘲弄着他的天真。

“你又能做什么呢?我的婚事已经尘埃落定,难不成要抗旨?算了吧,晏闻,我去我的曲靖,你回你的太湖,若真对我有情,不如保重好自己,就当对得起这七年。”

“这是要一刀两断的意思吗?”晏闻低声笑了一下,他按住祝约那只去打开门锁的手,“我是不聪明,这些年都没看懂你的难处,但老天既然给了这个机缘,我就不会轻易放过......你不肯说你究竟在顾虑什么,也不肯说你爱我,那就我来说。”

他重新靠近祝约,伸手将方才纠缠间散落的鬓发顺到他耳后。

“你怕西北局势动乱,祝将军落入暗卫之手,东南祖梧和京口宋昶被皇权扶持起势。”

“你怕自己一朝要反,最后你死我活,所以提前掘好坟墓赶我走。”

“祝约。”晏闻伸手抱住他,怀里的人冰块一样,他心里蓦地一痛,“你不想当皇帝是吗?”

祝约闭上眼,此人跟许多年前一样自以为是,又聒噪万分,吵得他头疼心里也不痛快。

自己已经让步许多,晏闻还是不肯放过,他像是肯定道,“你想让秦王当皇帝。”

从七年前或是更早开始,他的循如就是有名的温顺谦恭,在湖东一群混世魔王里如松如竹,一身君子清骨。

祝家三代忠门,不是被逼上绝境不会走到这一步。

“这些年你是不是觉得七年前在湖东喜欢上我是你这辈子都甩不掉的劣迹?”晏闻鼻尖发酸,眼里又有热源涌了上来,“是不是觉得起兵反叛就是悖离朝纲伦常?”

他思及这七年的无望和折磨,阖眼在祝约如缎的发间落下一吻。

“别难过,自古以来江山贤者得之,本朝开国德元帝也是这么过来的,不是吗?”晏闻小声哄他,“如果我告诉你,秦王殿下也是这样想的,你会不会轻松一点?”

天道天理,晏闻明白自己从来不是什么好人,他读圣贤书却不是圣贤。一颗心太小,装不下天下,只装得下在意之人,在意之事。

承泽帝肃清旧部之举实则无错,但他不明白太过心急难以成事的道理。

从前秦王给了他两年去长大,后来满朝文武又给了他三年去琢磨。直到谢家一案,谢铮惨死诏狱,他不赞成承泽帝赶尽杀绝的手段,所以持中不表。

一开始他就认定秦祝合谋,所以硬生生割裂了一支骁勇大军,分权鼎立,而后又开始害怕自己撑不住这巍巍皇城。

于是自己替他拉拢宋昶求京师稳固。

他说不准自己是何时对承泽帝失望的,或许是他验过文书告诉朱端张维的信件可能有诈,谢铮还是死了的时候;也可能是他一心夺权从未想过启用宋昶才是上策的时候。

但他知道击垮他的最后一记重刀,是那夜望江楼高高在上的承泽帝用诸事不知的自己狠狠羞辱了负伤的祝约。

朱端的确是个被皇权迷了眼的孩子,从前为了朱翊婧,他可以忍着等他再成熟一些,直至掌控天下大局。然而现在他等不了,因为他对祝襄动了手。

而寡言的小定侯在明枪暗箭里悄悄地喜欢了他七年。

“我不会走。”晏闻落下泪,“你现在受伤打不过我,赶我也没用,我就住你书房哪儿也不去,你等了七年,我现在哪怕离开一会儿都是亏的,我要都补回来。”

怀中人叹了一口气,他就算做梦也没梦到过如今的局面,神思已经完全迟缓,也不知该如何应对,晏闻从刚才起哭得就没消停过。

他只好抬手哄孩子一样拍了拍他,“别哭了,我从没觉得喜欢你是什么劣迹。”

狗系攻的好处:赶也赶不走。

佛系受的坏处:你不逼他他就不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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