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哪里来的,不知道,也不重要了。从人鱼被发现的一天起,他和父母就从海滩边搬到了这里,那时候凌刚学会走路,话都说不全,就已经开始接受这里的教育。但是糟糕的是,父母没有改掉原来地方的口音,这里的语音对于他们来说是为了工作定制的,私下交谈时他们还用原来的语言。但是他们并没有教导凌的打算,也因为捕鱼出海实在是太忙了,日语也是凌自己耳濡目染,在小学校呆了两年才学会的。
即便不免会遭一些班里聚团的坏小孩霸凌,但是凌还是像夹缝中的野草一样生存了下来。缺失了家庭教育,他的口音里不免带着生涩,凌发现只有在一些很寻常的用语上,他和周围人的发音是完全一样的,一些特殊的,老师教授的词汇,凌很难做到标准的发音,这或许是他有时候也会学习父母说话,那个遥远的,他曾经一度想象过的地方的人的说话方式。在这里生长的前十年间,这种隔离感一直存在,从小学校到国中,每一次召开家长会,当所有人都知道原来班上那个好成绩不爱说话的凌的父母原来是个异国人,这种感觉就更为强烈。
他们是从原来的地方偷渡过来的,父母在这里呆了有五年才托人办上个人编号卡,他们是在原来地方一个专门干这种事的人的帮助下和货物一起转运来的,到这里的新居是一个叫伊藤纯井的人接手,凌小时候远远地瞥见过一眼,是一个大肚腩的中年人,据说专门收容偷渡者为他打廉价工。他们也别无选择,因为只有伊藤纯井愿意收容他们,安排贫民居附近的小屋子,其他人都对别国来的廉价劳动力深恶痛绝,尤其是这种显然是为了贪小便宜、非正规渠道过来的。
他八岁,也就是领个人编号卡那天,被父母领着去伊藤家拜访,凌记得那个肥头大耳的男人将自己抱在怀里,揉了揉他的小肚子,凌觉得很不舒服,但是在父母的眼神示意下艰难地坐住了,最后在感觉背后被抵住的时候,凌忍不住跳下来,跑去外面找别的小孩玩。
那天父母没有显露出责怪的意思,但是凌还是看到他们无奈又愧疚的神情,既像是对着自己,又像是对着不知道什么。
父母的薪水有一半都要上交,整天对着屋子上破掉的瓦砾唉声叹气,贫民居的床板又脏又硬,凌趴着写作业的时候没有影响,但是晚上睡的时候得辗转反侧几下才能睡着。父母早上做好一天的饭放进保温便当,基本上要到晚上海面的灯塔闪过一百次的时候才能回家,他们穿着橡胶的雨鞋雨具,有时候边拖鞋边聊天,说再干两年就可以去T城,看到凌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又安静下来。
凌对贫民居最深的记忆就是自己窝在棉花芯破露出的被窝里,母亲将他轻轻笼在臂弯,父亲躺在身边发出鼾声,窗外在下雨,屋子里漏水发出更加清脆的滴答声,就像是交响乐,只有这样,凌才能睡着。
凌的成绩很好,但是这样的好只有对父母来说是有意义的,他们会在期末考发成绩证明的时候在昏黄的灯光下对着看,父母只会说一些工作会用的日语,还需要凌指着成绩单说每一个词的意思,有一瞬凌会觉得眼前两个白发满头,微眯着眼凑在一起,给他挡下一片天的才是小孩,而他成为了他们的父母。事实上,凌不止一次做梦梦到过。
“对语文怀有兴趣……”母亲看着成绩单上的字,干瘪缺乏血色的唇抖动着,她和父亲都来摸凌的头,眼角的皱纹就像凌从旧书摊买来的课本,她笑了起来,这个笑对于常年劳作,脸色蜡黄僵硬的人来说并不好看,但是凌觉得没有人比母亲更好看了。
“好孩子。”父亲不停地说,有时候又会用到那种凌不熟悉的语言,第二天他们没有上工,而是从附近的手工作坊买了一个三角小蛋糕,父母就坐在桌子前,看着凌用塑料勺子一口口吃,用他听不懂的语言激动地聊着什么,随后露出凌很少看见的憧憬和幸福的表情。
这种平静在凌知道那天伊藤的动作意味着什么的时候被打破,他是在学校听生理课的时候知道的,一整天都浑浑噩噩,放学也没有回家,躲在贫民窟附近高架桥连接的山脚下,有那么一瞬间他恨父母,那种隔离感像一条盘旋已久的大蛇,终于刺破了他被怨恨、不甘填满到膨胀的果实,所有恶毒的念头像汁水一样流出,他不知道父母为什么要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来,他在这里没有一个朋友,被欺凌、被嘲笑、被用异样的眼光看待,他们能够猜到又袖手旁观,但那种恨不久被桌前父母欣悦的脸平歇,只留下凌那时候还不懂的,酸涩的情绪。
他回家的时候,只看到了拿着记录本的警察,他问了他的姓名与和死者的关系。凌头脑轰的一声,刚才的全部恶意都在这一刻以最残忍的方式化为乌有,他在医院看到父母,那是他第一次踏进市区的大医院,那些彬彬有礼又冷漠的人只领着他去到太平间,给他看了看面目全非的两具尸体。
他简直没法认出这是父母,那些破碎,血腥的画面永远永远地萦绕在了他的喉头,让他闻到血腥气就作呕,也永远无法吞咽肉类,凌没有避开外人,他根本来不及,跪坐在地上,疯狂地呕吐着。
医生有些责怪地看着一旁的警察:“让你不要把小孩带过来,至少要等处理过后。”
那个警察嘴里叼着根烟,还在用笔记录什么,也没看凌一眼:“他们都是那种……非法的偷渡民,要不是好运气在这里混了个证件……哼,就该让他看看偷渡民的下场。”
医生闻言眯起了眼睛,打量着凌:“那也不该,这里又得派人打扫……”
凌吐到最后吐不出来,平静地在一张死亡证明单上签了字,然后是一张车祸证明,对于偷渡民来说,查案的过程都省去了,只是通知对于肇事司机的判决,大概要等一段时间,最多是赔偿,不至于会去坐牢,他让凌等着看吧。
凌只是看着地上的呕吐物,他吃得不多,呕出来也只有小小一滩,或许还能找到前几天吃过的那个蛋糕。
从那之后凌就开始流落街头。
伊藤吞了近乎八成的赔偿金,还将一份合同恶狠狠地拍在凌面前,说父母本来订了八年,这已经能算是违约了,根据条款,凌应该替代父母继续为他们打工。
凌从国中退学,无处可去,为了那个落脚之地,打算加入父母平常会跟着的队伍。他拿起父母留下替换的雨具,还好他脚长得不快,还是能塞进去的,凌晨四点,所有人在码头这边集合,听领队的中年人抑扬顿挫地鼓劲,大概就是好好干,以后能去更好的地方,比如说T城,旁边的人都红着脸挥舞手臂,凌想T城或许是个好地方。
然后他看到了从货运钩子上搬下来的,一具具冻住的肉,一开始凌以为那是猪肉,后来看清了才发现那些肉下面都跟着一条鱼尾巴,举着肉的人抖了抖,肉的顶端忽然就冒出一个脑袋来,凌被吓得后退了一步,看到那人脚底下崴了一下,碰到一旁的车厢,那头被剐蹭了一下,像一颗圆圆的皮球,从肉上面滚了下来。
滚到凌的面前,他看清了,是被挖空了眼球,两个黑洞在苍白的脸上,其他五官和人都别无二致,还有苍白的,和枯草一样黏连在头皮上不剩几根的头发。
凌吓得惊叫了一声,但是现场乱哄哄的,大家都挤着拥上去,抢着要接肉,还有人直接踏过那个头颅,说还好是头,要是动了尾巴,那这人以后可就都别干咯。
几乎是三两下,那条漂亮的,有凌半个身体那么长的鱼尾就被利落地剥下来,淡金的鳞片泛着诡异的色泽,凌甚至觉得一些鳞片还在如生前一般翕动着。他实在看不下去,丢了手上拿着的刀,连滚带爬地跑出了队伍。
他跑了很远,或许是他觉得自己跑了很远。但是事实上他还没跑出这个市区。
从那之后,他成了无家可归,甚至没有户籍的人。
所有证件都被扣押在伊藤纯井那里,到现在还有伊藤还在找人的风声,毕竟这是一条黑色产业链,是宁可杀人也没法放走一个逃兵的,之前那个贫民居也回不去了。如果不是这里的房东好心,不是他跪下来给人家磕了好几个头,血混在雨里淋在石阶上,他或许真的要活活饿死在大街上。
为了付房租,他一天要打六份工,时间全部凑在一起,吃饭也是在工地旁草草地两口解决。工友不熟悉他的来历,只是说他再瘦下去估计能被砖给砸死。但是因为没有证件,他拿的是最低的薪水,每个月的结余只够维持日常生活,更别说攒钱了。
其中开出租车是薪水最高的一份,因为公司是按客户的百分之七十的比例给他们发放薪水。这个公司对人员的审查不严格,好在凌之前有被一群无证驾驶的混混绑过好几次的经历,他看了几次就学会了大概的,公司也有入职前培训期,虽然主要是培训服务,但是期间他狠心节省一个月饭钱买了十包好烟,和管理仓库的仓井哥打好了关系,可以偷偷去仓库里找车练练手。
有时候他又觉得自己稀烂,曾经的同学光鲜亮丽地从政府、酒店里出来,在晚上会拦到他的出租车。其中有个叫延的,是以前唯一愿意亲近他的混混,怀里搂着个衣着暴露的美女,惊讶地凑前来看凌,大笑说以前的好学生怎么混成现在这样,他或许只是太过惊讶了,凌了解延的性格,他不会轻易嘲笑别人,果然,最快说出来后他又很快闭上嘴,凌从镜子里往后看,美女轻蔑地瞥了过来,延则心虚地看向一旁。
凌还记得自己原来每次被欺负,延就会揽着他的肩膀,骄傲地说:“这个同学啊以后可是会发达的,大家看着吧,以后我要跟所有人说他是我的好朋友。”
“你怎么会认识这种人?”美女涂着口红,有些不耐地小声说,但是也没有多小声,凌还是能听见,她看见凌破口的衣服和脏污的鞋子,有些嫌恶地眯眼。
延为了讨好他的女伴,忍不住打哈哈:“就是同学,你懂得,上学的时候一个班,没什么关系的那种。”
凌移开了视线。
他以前即便是大家心知肚明的偷渡者的小孩,但是除了那些为所欲为的霸凌者,其他人都会看在他的成绩上礼让几分,连老师偶尔也会赞许地看着他,甚至凌也收到过好几封情书,被延羡慕地抢过去看。凌以前是很心高气傲的,这种骄傲或许正是因为他敏感的身份,过于低劣的出身让他需要这样像气球一样鼓胀,没有缘由的骄傲来维持自己的自尊。
是以现在他也只是在心中唾弃延,如果他不是开出租车的,早就把他揪下车骂一通,还可能打一顿。但是为了今天的钱,他再愤怒也只能忍下来。
美女先下了车,后座只剩延一个人的时候,他从兜里掏出了烟夹,直接在后座点了火,凌忍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咳了几声。延见了也没有掐灭,只是笑嘻嘻地说:“老同学,宽限宽限。”就好像他欠了凌钱一样,延又说,“刚刚不好意思,凉美心态有些幼稚,眼里容不下沙子。恰好今天和她争执过,不能惹她不开心,你懂吧?”
凌没说话。
延只当他听进去了,又在那里夸夸其谈,大概就是凉美是市政官的女儿,她有多受欢迎,多漂亮他有多幸运可以攀上这个家庭,如果有了引荐做个检察官都不成问题,最后淡淡扫过凌一眼,像是随口一样说了一句:“我就说,读书好也没什么用,不是么?”
凌踩了急刹车,延往前一倾,嘴里刚骂了一声什么,就被凌抓住领口,一拳揍在脸上。凌几乎是被霸凌长大,自己的力气也不是吃素的,延几乎没有还手之力。凌将延打得鼻青脸肿,烟夹都飞了出去。
“我要投诉你,你死定了!”延逃下车的时候说了这样一句话。
凌拿过座位上的烟夹,那是上好的皮质,左下角刻着一个商标,之前凌在商场的大屏幕上看到过。他不屑地哼了一声,本想丢出窗外,但是犹豫了一下,还是留了下来,像是不经意一样放在了自己的衣兜里,口袋很浅,刚好可以把那个商标露出来。
今天又是雨天,凌抖了抖破洞的伞,这个洞接近伞沿,不像之前那个贫民居的屋顶漏洞就在床边,或许这预示着一切霉运就像破洞一样,会离他越来越远呢?
事实上不会的。
他这个工作就已经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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