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来的时候,凌还在窗户前发呆。
在等待的过程中,他的心被拉扯着,想着要不要带铃逃跑,但是这里是靠近内陆的地方,铃的身体受不了长久的干涸。又觉得他能劝说伊藤留下铃,甚至将铃留在自己身边,他想着自己或许可以哄骗伊藤,假装恶狠狠地去吓铃,说这是他的战利品,但是伊藤不会容许他这样做的,他手下的人不会有自己的战利品。
车子来的时候,铃还在旁边写写画画什么,当人破门而入的时候,他猛地坐起来,像来人露出尖锐的牙齿和锐利地掌蹼,尾巴也全部树立起来。但是人鱼终究难敌四个带着枪和电击棍的人,铃胡乱挣扎着,手臂上的伤口开始渗血,他不明白凌为什么站在原地没动,也不会去明白,他或许只知道自己需要保护凌,凌和自己有危险。
铃被制服的时候,身上已经浑身是伤,还有好几处弹孔,锦缎似的金色长发凌乱地散在肩上,他狼狈地趴在地上,向凌发出哀哀地,求救一般的呜咽声。
那些人扯住铃的长发,赞叹地抚摸:“这倒是可以卖个好价钱,确实是个上等货色。”还有人踩住了鱼尾,直直踹了踹,不顾铃隐忍的痛呼:“这条也是,伊藤家长肯定很满意,这小子说不定也有功劳一件。”
凌紧攥着拳,移开目光,瞥到旁边铃刚刚写写画画的东西的时候忽然愣住了,那是两个小人,其中一个正方形的玻璃缸,外面大的正方形,应该是这个出租屋。小人都在玻璃缸里。
他忽然想起刚刚把这条人鱼救起来的时候,他一直想让自己一起住进那个玻璃缸,每天晚上睡前用掌蹼轻轻拍着玻璃缸的边沿。
他的心里这才后知后觉地,涌上没来由的恐慌,他冲上前去推开他们,几乎也是同一刻,枪口对准了自己,而铃也从地上跃起抱住凌,将他挡在了自己的身后。
他没有教过这条人鱼背叛、抛弃,于是这条人鱼还是以为凌遭遇了危险,还想着冲上前来保护他。
凌被铃抱在怀里,他们在床上的时候就很喜欢相拥,因为出租屋里很冷,尤其是下雨的时候,人鱼对温度的感知很敏锐,铃就会从玻璃缸里出来,到床上把凌抱住,他们在这个狭小又冰冷的空间里依偎彼此的温度。
这时候,凌才感觉到后悔,他后悔没有听那个中年人的话,他应该离开这里,带着凌远走高飞。
“我跟着你们走,他不会反抗的。”
凌拍着铃的肩膀,感受到了他的恐惧,他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也明白了这些人是做什么的,知道自己跟去的下场,但是因为凌在,他又只是紧紧地,像是握住生命最后的火焰一样抱住凌,锋利的掌蹼收了回去,尾巴勾着凌的衣角,只剩下最柔软的腹部紧密相贴。
在车上,他怀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如果我想乞求伊藤家长留下这条人鱼……”
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开车的人发出了难以置信的笑声,尖利而又难听:“怎么可能,哈!伊藤家长绝对会笑掉大牙。人鱼?还是这种漂亮货色,伊藤家长肯定等不及送上交易场,留下来,小子!看清楚,这是货物,挡着伊藤家做生意,是要被打断腿的!”
凌脸色发白,铃只是听出了语气中的不屑,有些不安又愤怒地晃了晃尾巴,被凌轻抚着安抚下去了。
他一定要救这条人鱼。
凌脸色泛白,从没有如此坚定地想,他这才认识到了伊藤的可怕,这一趟他根本连伊藤的面都见不到,伊藤也不屑于见他,而铃就要为此丧失生命。
他实在是太过于愚蠢了。
他们到了一个屠宰厂,凌忽然反抗起来,他夺过了枪,朝其中一人重重肘击一下,铃的掌蹼刺穿了一个人的肩膀,那司机骂了一声什么,凌忽然感觉自己的头被重重敲击一下,铃见状又匆忙过来扶住了他,他们被一起关到了屠宰场后面的仓库里。
仓库是冰室的温度,显然那些人并没有管他的意思,只想让他和人鱼活活冻死在这里。凌下车的时候在周围扫了几眼,发现这里居然是离原社区最近的一个小海港,又因为伊藤手底下大部分是非法性质的生意,这个海港的警卫配置比正规海港要更低。
“我的运气一直很差劲,铃。”凌抱着铃,看他有些担忧地看着自己身上的伤口,浑然没有顾及他身上更重的伤,“最近走大运是在雨天遇到了你。”铃听不懂,但是他能看懂凌的眼神,逐渐安静下来,用嘴唇轻吻,吻过了他颤抖的眼睫,“现在又走运了一次,是停在了这个海港。”
他忽然哭了,看着铃,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我真是愚蠢,我蠢透了,果然我这么傻的人就是该死的,连仇都报不了,还连累了你。”他抚摸着铃的脸,难以自抑地扇了自己几个巴掌,“对不起,凌,对不起。”
铃握住了他的手,他很疑惑,但是也尽力去安抚凌,在极低温度下,他逐渐感到时而清醒时而疲惫,身上开始瑟瑟发抖,连贴着凌也没有任何作用,他急躁不安地在地上摩擦自己的尾巴,想产生热量,但是很快就没用了。他自己冻得快昏迷,还在模模糊糊中来蹭蹭凌,想安慰他,想像从前在出租屋一样吻去他的悲伤。
他闭上眼睛,用微弱的声音说:“凌,高兴。”
“凌,高兴。”
凌颤抖着双肩,忽然大哭起来,哭声不再压抑,他将铃抱在怀里一会,最后用眼神描摹了一遍他的眉眼,将旁边钩子上冷冻的尾翅取下来,拔下了锋利得如同刀刃一般的一片,在厂房墙边的地上拼命地划着,他几乎用光了他的所有力气,将眼前的泥土想象成伊藤,一会又是父母,一会又是出租屋,他划碎了仇人,划碎了他的过往,划碎了他的人生。
凌铲出一个洞来,他改成用手刨,两只手鲜血淋漓,指尖几乎要露出骨头,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有了一个可以供一个人通过的口子。
他看向已经没有意识的铃,艰难地挪过去将他抱在怀里,等铃恢复了一点意识后指了指洞口,几乎是本能的,铃向着散着热气的洞口飞快地冲去,但是又回头看了一眼累得躺倒在地的凌,凌看着这条傻傻地站在原地朝他看过来的人鱼,只能强撑着又挪过去。
人鱼钻了出去,凌也跟在他身后艰难地钻了过去。
外面是凌晨,太阳还未升起,天边青白泛卷,黑暗逐渐被一点点驱散。凌看着铃,他似乎终于喘了一口气般,感受着正常的温度。凌拖着铃在草丛里躲了片刻,仔细观察山崖上巡视的红点,记下了换岗的规律,他抱着铃,身体里似乎有一个时钟,滴滴答答,一点点的,像是马上就要落场,马上有人会过来和凌说,你的梦要结束了。
铃还在疲累地喘息,他浑身都是血迹和脏污的泥土,但是凌觉得他和当初相遇的时候没有什么两样的,还是一下就照亮了昏暗的雨夜,还是一下就照亮了他的眼睛。就像从昏暗的贫民居抬头可以看到的风铃木,摇曳在阳光下,美得不像真的。
他在换岗的最后一刻冲到了崖边,铃被他拖着,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发出了悲戚的声音,想要挣脱凌的手臂,但是凌在他面前露出了伤痕累累的十指,铃愣了一下,就是这一刻的间歇,凌将他推向了大海。
指尖温热的触感仿佛还恒久地停留着,那锦缎一般的金色,梦幻一般的金色,就消失在了一片深厚、涌着浪涛的大海中。宽广的胸怀无私地接纳了他的孩子,也收回了他给凌送来的短暂的礼物。
凌选择了高度合适的山崖,选择了没有礁石的海滩,选择了没有监视的间歇,却没有为自己选择退路。他被赶来的巡视员扣押,被带走的最后一刻,还直直看着海面,但是太远了,他看不清里面有没有一双碧蓝的眼睛,有没有风铃木般的发,有没有一条淡金的鱼尾。
他想到了那声“凌,高兴”,从遥远的海面传来,从他的回忆里传来,从灵魂深处传来。
他露出了笑容。
这个故事,不,忏悔书就在这里结束了。
我有些疑惑地看向眼前的青年,他似乎看了出来,脸色苍白地笑了笑:“那里刚好爆发了工人暴动,我趁乱走的。好像从遇到他以后,我的运气就开始慢慢变好了。”
“一路流浪,一路乞讨,停停走走,花了一年时间,也是能到T城的。”
我想问为什么来T城,但是想到T城是海岸线最长的城市,又没有开口。
我看着这个客人,为他不可思议的故事惊诧,又觉得人鱼看不懂这封忏悔书的,即便我能找到那条人鱼又能怎么样呢?他应该全篇只能看懂凌教过他的那几个词吧。但是青年笑了笑:“他如果愿意收着忏悔书,总有一天能懂的,铃很聪明,只要他想学,是能全部学会的。”
明明是眼前的凌救了铃,又放他重回大海,这和其他人比起来,已经算是很恩惠的举动了,偏偏青年还坚持这是忏悔书,可能正是因为这个被社会排斥在外的身份,让他能够以和别人不一样的视角来看待这段经历,他的自尊和骄傲可能从来没有消失,所以在用谎话去哄骗铃的时候,他的良知时时刻刻都如在遭受苦刑。
对于他而言,一切只是他用残酷冷漠的心面对纯真善良,辜负了人鱼的期待和爱恋,仅此而已。
“那段时间一想到生死轮回,平行世界,我只感到恐慌,有没有可能一不小心上天就发现了这个错误,要将他从我生命中收回了呢?”
“他对我来说,太鲜活了,鲜活地像在我心上挖了一个洞,又栽上一株风铃木,但我心里太暗了,养不活一朵花。”
“我好爱他,好想他。”
青年揉了揉眼睛,又说:“我可能要离开了。”
我惊讶地问原因,青年说伊藤的人已经追到这边来了,他不会让任何人透露他的生意,但是好在他装成流浪汉,躲过了好几次:“这次找到了另一个偷渡的路径,又要去别的国家了。”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我不免有些担忧,但是青年看上去心意已决,偷渡是变数很大的,万一遇到了危险呢?青年说他会跳到海里,我觉得太可笑了,但是青年也笑了,但是他是释然地笑:“生命就是像水一样流动的,我们会汇聚到一起的,他可能不知道是我,但是我一定知道是他。”
在这一刻,我好像从他眼中看到了那天翻涌的海面,那自由的,迈向幸福的海面。
或许是因为这个承诺,我有了动力将这家店一直开下去。只是在不时瞥到夹在书页里那再没有打开过的牛皮信封时,我会不由得回想起那天青年撑着一把破洞的伞,孤单地走进雨里的身影。有时候甚至会觉得这是不是我做的一场梦,这一切只是我给自己的心理暗示想让我支撑着将店开下去。但是我更倾向于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并希望这个青年能找回他的人鱼。毕竟有个名著的结尾令我印象深刻,当初他离开的时刻我忘记了,如今才想起来,那便是等待和希望。
才发现这里的名言记劈叉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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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忏悔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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