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窝在周崖的怀里,操纵杆一挪,小人终于跳过了火堆。我回头想要周崖的小绿人跟上来,他的小短腿敦敦跑了几段,脚一滑,于是我眼睁睁看他进了火堆里。
我的心一跳,抓住周崖的手臂,得到他关切又满含歉意的眼神,才慢慢回神,有些微怒道:“我好不容易才过的。”
周崖看上去有些慌乱,说要再来一局,我转过头去,倒不是不想来,只是不想迎接自己的又一次失败。今日份的游戏耐心已经耗尽了,我亲了亲周崖,从他怀里起来想去看画。
周崖愣在原地,慢慢红了脸颊。
每次逗周崖都感觉很新奇,分明他聪明敏感,能猜中我的心思,在恋爱的时候显得游刃有余,让我觉得很被动,但是每次主动的时候,他就和脑子宕机了一样,呆呆傻傻地自己原地冒红云,像一只瓜兮兮的企鹅,忍不住让人想摸乱他的头发。
周崖拉住我,他说中午了,我这才想起来我的午睡时间到了。周崖简直是我的行走生物钟,我也拽着周崖,不管他有没有午睡时间,两个人躺在卧室的软床上躺了一会。
我向来是沾枕就睡,但是稍微撑一会,就能感觉周崖试探地用手滑过我的鼻尖和侧脸,动作轻柔地像被羽毛扫过,他太可爱了,这样睡着了就一定是个美梦。
但这次我没睡,我等了好久才微微睁开眼睛,看周崖面对着我闭眼,柔软的发垂在额前,这才从口袋里掏出今天早上摘下的玉兰,玉兰的花瓣有些软了,但是色泽和香味都没有发生很大的变化,我将玉兰别在他的耳后,确认不会被不小心碰掉。
周崖很好看,他的眼神很明亮,闭眼的时候很恬静,他的唇形也很流畅,下颌骨也不会过于锋利,无论谁见了,都会觉得是个不出世的大学生,会想到伏在软垫上晒太阳的松狮犬。
如果爸妈见了,估计也不会太担心,我想联系爸妈,但是没想起来电话号码,可能是睡前脑子不清醒,睡醒后再想好了。
但是估计要在他们面前出柜,想想还真有点刺激,就是不知道刺激到的是谁,但是周崖实在太好了,如果当场不答应,就带着留下来住几天看看态度,周崖我看着都喜欢,爸妈肯定也会很喜欢。
我还想起一个故事,说女孩把成绩单藏在背面,将编出来的和艾滋病吸毒男友的私奔留信放在前面,这样制造一个心理落差好让自己父亲接受。我想着把周崖带回去前或许也可以尝试一下这个方法,可以说我傍上一个大我五十的服刑犯男友,这样一想象父亲的表情就忍不住先笑出声来。
我微微睁眼看周崖,只觉得他没有哪里不好。
我太幸运了。
以后或许可以领养一个孩子,这是在周崖同意的前提下,夏天可以抱到树底下一起吃冰糕,可以带去游乐园——因为我也想玩,但是怕被周崖笑话,即使他不会这样做。等到老了可以手牵手,在院子里辟一块地种树,我想搭个葡萄架,剩下的地就交给周崖,让他种点自己喜欢的。
想到什么一见钟情连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我就觉得自己俗不可耐,但是嫌弃地同时又忍不住笑出来,只觉得幸福就像水烧开的时候咕咚咕咚升起的泡泡,藏也藏不住。
或者可以让愿望小一点,我就像一个拥有一切,可以和所有上帝论宿命论抗衡的人,觉得世间的规则不过尔尔,我就想以后清晨可以和周崖一起,在阳台上看日出,要是我们其中有一个变成懒鬼那也不错,能起来的一个将另一个抱出来就好了。
周崖比我醒得早,又开始在桌子上捯饬他那一堆代码,有时候我甚至看出了紧迫感,好像他在跟谁赛跑,有种最后一刻赶ddl的劲头。
我将他虚虚揽在怀里看那一堆代码,只觉得眼前晃动,恼人得很。但是性子上拗不过来,还是要盯着看,即便知道自己看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再看着看着,那些代码都要晃成黑影了,周崖伸手遮住了我的眼睛,说别看了。
我有些心疼,搂着他说净看这些脑子不会疼么,可能是因为刚醒来,周崖的脸色有些苍白,还是扯了扯嘴角安慰我,说不是很疼。
我放心不下,让他打个比方,周崖说像火在脑子里烧,我被吓了一跳,周崖小心看我一眼,开玩笑似的笑出声来,连忙道歉,说不好意思吓到你了。
我忍不住捶了捶他的肩,周崖讨饶地往我怀里躲。
打闹中我看到玉兰花还别在他耳后,耳朵圆润泛红,松软的栗发比树枝更衬雪白的花。周崖身上是柔和的皂角香,和玉兰香混在一起,像丝绸一样萦绕在鼻尖,我忍不住埋首在他发间,他怕我动作粗鲁将玉兰碰掉了,连忙伸手按住了花。
我笑说他怕不是要把这花也裱起来,周崖表情认真,还真的点了点头。
我抱住周崖,窗外是玉兰树,阳光透过玉兰树的枝叶,被切成了一片片的光段,洒在我们身上,如果不是周崖有魔法,就是这阳光有神性,一点点的,我感觉我心底似乎有个大洞被填满,沉寂了很久的心脏忽然轰鸣,就像生锈废置的列车顶在重启的一瞬喷出白烟,就像山崩的时候乍泄的飞瀑,就像鸟雀从在敞开的笼门前陡然张开羽翼,周崖靠近我的时候,心脏跳动的声音越来越响,响到让我幸福又慌张。
我要将眼前接近落日的美景铭刻在心中,才能让另一种近乎神性的,对于自然美的虔诚覆盖这一刻翻天覆地的心悸。
我也不打游戏,不画画了,就这样和周崖挨着坐着,我时不时说几句景色好美这样的废话,周崖也会回应我,我躺在周崖的膝上,阳光让我眯了眯眼,再睁眼,周崖的手掌已经隔了一寸遮在眼前。
我扯了一些星星的问题,他又开始和我讲星球,他似乎记得很多关于星球的知识,简直算得上是一个百科全书,他和我说仙女座星云,盘状结构的漩涡星系,是第一个被证明是河外星系的天体,以及她远眺可观的瑰丽色彩,无不在诉说着属于宙宇的另一个奇迹。
我说实在是太远了。
周崖说她和我一样,充斥着奇迹,但又美丽无匹。
我被这句突如其来的情话震惊了,一半是惊异于周崖居然会说情话,我明白他的美丽不是仅仅浮于表面,所以也没觉得被这样形容有多尴尬,只是周崖说得很认真,边帮我遮着太阳,估摸是看不见我的眼睛和表情,胆子也变大了。
我想起了那些代码,完全无法和这些话匹配起来。我有些好奇那些代码的作用,周崖沉默了一下,说他一直在学习。
我感觉方才歇下去的心底的鼓噪声又不讲理地响起来,仿佛一个疑惑了很久的问题,答案已经在清浅的水底若隐若现了。我问你在学习什么。
“学习如何爱你。”周崖说。
我拿下周崖的手,逆着光尝试去看清他,周崖的眼睛没有全然被垂下的发丝遮挡,琥珀色的眼睛里倒映着我,浅得就像清潭,深得就像宇宙。
我无法不爱他。
我说周崖,要不我们定下关系来吧。
周崖不说话,但是我看见他微微扬起的嘴角,就像是水边泛起的一丝涟漪。
我又开启了絮絮叨叨模式,之前其实不怎么爱说话的一个人,现在脑子里的话不用构思就自己涌上来,我说明天我们去游乐园玩,然后就去买戒指,然后去见爸妈,我还是没想起来爸妈住在哪里,但是那时候再说就好了,我挑了最要紧的讲,说我爸妈不是那么不开明,给点时间他们一定能接受的。
周崖安静地听着,他和我一样看着玉兰树,看着阳光,我停顿的时候,他会微微点头说好。
只是感觉夏天总是很热,睡醒以后燥热就更加明显了,太阳光越来越炙热,像是要把人烤化了。
周崖说他订了一对戒指,想要我去取。
我没想到他还会准备惊喜,也没想到他比我更早想确定下来,几乎是从腿上蹦起来,连忙问在哪里,还放肆地揉了揉他的脸颊。
周崖说在院子外,穿过小径就到了。
我拉着他的手,说要一起去看看,周崖一开始不同意,直到我抱怨哪有戒指是一个人去取的,他才有些无奈地笑了笑,纵容地说陪我到院子里,说是怕我不满意。
我本来还想在坚持几句,也想说无论做成什么样都喜欢,但是想到回来的时候可以假装沉下脸色来给周崖一个“惊喜”,我抿了抿嘴,还是同意了。
周崖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摸了摸我的头。
周崖好像并不喜欢我去外面,直到到了院子里,我还有些忐忑不安。回头看他,身形修长的少年不紧不慢地走了下来,停在玉兰树下,耳边还别着一朵纯白的玉兰花。
还是简单的白T恤和灰色家居长裤,换了一双帆布鞋,这样的装扮让我熟悉,但是感觉不出来在哪里见过,好像我曾经见人在这个院子里穿一样的衣服。但是周崖抬眼,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消失了,因为他的眼眸太明亮了,他对于我来说也太独特了,没有任何人在此刻能让我可以产生错觉,他无可替代。
我一步一回头向院子外走去。夏末的青翠的叶香,鸟雀的鸣声,周崖静静站在原地等着我,手闲适自然地插在兜里,风吹过他栗色的发,吹过他身后的玉兰树,发出了轻微的沙沙的声音。
我转身向前跑去,我想快一点,再快一点拿到戒指,也不想看那戒指是什么模样,只想快一点回来,拥抱我的少年。
我们还有数不尽的可以挥霍的明天。
我好像听到一声轻轻的,像是鸟雀振翅一瞬落下的羽翼,似响于唇边的呢喃:“再见,阿寄。”
一切像是逐渐褪去颜色的画卷,阳光、大树、黄色的小楼、鸟雀、还有房子下的那个人,最终我看到的是一副简笔画,淡淡几笔勾勒,描摹出了一个美好的梦境。这个名字像是开启了开关,和五彩斑斓的梦一起归于沉寂的,似乎还有我脑海中的回忆,心中乍起的轰鸣。
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一切有为法,应作如是观。
赵姐说这是一个奇迹。
我本不应该醒来,应该和所有数据一样被烧毁。
我醒来的时候呆呆地坐在床上很久,绞尽脑汁想想起来自己经历了什么,大概可能不只是睡了一觉而已,但是瞄到身边那个已经报废的,冒出黑烟的仪器,一切思绪忽然被剪断,我跌跌撞撞跑下去看芯片口,那个芯片已经被烧成了一堆粉灰。
赵姐说那个仪器比想象中拖得更久,也不知道我这个天才动了什么手脚,程序的运转在有一刻已经到了极限,自己编写代码自己运转,最后还设置了不能为外人操控的秘钥强行切断了和大脑的联系。
她说现场几个高手程序员和黑客都破不开,问我那个秘钥是什么。
我沉睡时的大脑好歹是和计算器连通的,捡着零零散散还记得的信息不确定地回答,可能是我的名字。
但是其他的都是一瞬空白,我试图去回想,我想问问我是不是单纯睡了一觉。
赵姐说应该不止,至少还做了梦,脑电波比常人还要活跃,估计是在梦里拯救世界了。
她还看着报告中记录的数据,说按理来说记忆和意识转移的一瞬人已经进入了脑死亡拟态,因为仪器在人昏迷不醒的时候是占据绝对的主动权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意识保持在了一个薛定谔的状态,数据反馈同时出现在了人体检测和仪器两头,亏得最后仪器强行断开连接,不然得成傻子。
我只记得自己将家装智脑带了过来,让那个磕磕巴巴的笨家伙顶替了高精尖仪器的活,试图带走一波研究资料。
现在这个笨呆呆的家伙好像不见了。
甚至都没完成我那部分的实验,我还以为家装智脑会是最了解我的人,至少临死前可以给我一个美梦嘚瑟一下。
说他聪明,又连个梦都不给我,说他蠢,又能把那些资料全揽到自己身上了。
这次的实验上面没有察觉出异样来,还以为是仪器运行的问题,至于那些资料,估摸着是以为仪器强大到联通所有计算机,产生混乱的时候连着仪器一起烧没了。我交还工作证,懵懵懂懂收拾了一些洗漱用品和衣物,犹豫了一下,还是带上了那个已经不会再亮起来的显示屏。
赵姐看我邋遢样,让我自己再改装一个家装智脑,我下意识拒绝了,被问起理由来怔了很久,满脑子都是他无可替代,也不知道是犯了什么抽。
虚拟生命计划中止,那些领导人又开始搬弄其他的奇思妙想出来,但是我也没精力去搭理了,一个人回到黑洞洞的高楼群,又觉得不是滋味,但是我没有多余的选择,这个世界也没有多余的选择。
我不想做研究员,和群众比起来,那只是另一个被蒙骗的极端而已。
我买了高层的房子,得将窗户全部封闭起来,才能避免外边的霾和臭水沟的味飘进来。早餐已经从简单的谷物变成了统一配发的营养餐,比实验室的工作餐还要差,模仿馒头的块状物硬邦邦的,咬着硌牙。
但是与其去外边买,还不如呆在房子里。再说现在已经很少出到街上的人,除非是通勤时间,在大街上被周围几百层几十层的房子俯视,只有小小一片破布一样的天空,白天一些街道甚至还要打手电。感觉随时纵横的电缆和房子就会倒下来,把底下蚂蚁一样的人砸得粉身碎骨。
家人的遗照放在前厅,一贯简洁的家中没有多余的家具,我和留在研究所的同事断了联系,因为太空荡,我购置了一个星空投影仪,在群星环绕时,死亡与孤独这样恒久的概念也显得渺小。在不得不踏入外面那个一无所有的世界谋生前,我更愿意坠入仙女座星云的寂静中。
想着幸运,总有一天能蹲守到日出日落,还搬了藤椅在阳台,估计是受到肖哥的影响,没有家装智脑的我活得就像原始人,但是有了家装智脑也不会更光鲜亮丽,现代人总是太喜欢浪费。我将那个显示屏的空壳子放在一旁,弹一个脑瓜崩的习惯还在,不自觉说话的习惯也还在。
我还记得原来和他对话的感觉,每次问话后都有等待回复的,我也察觉不到小小的雀跃。
我现在才明白,这好像就是赵姐称之为希望的东西。
我知道他不会回应我,只是有时候会忘记。
但是有一天醒来的时候,可能是太阳太烈太温暖了,竟然拨开了厚厚的云层,施舍一样透过小小的一束,照在了我本已经不抱有什么希望的眼睛上。
我似乎又回到了曾经,或者说可能不是曾经,因为熟悉的感觉太过清晰。耳边响起了鸟雀的声音,甚至还闻到了玉兰的清香,那种在等待什么人一同醒来或者什么人也在等待我的感觉太过鲜明,让我不自觉就满怀期待,即便这种期待太没有来由。
我想,这会是美好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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