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三甲、事业编、辞职。

所有人都觉得李林垚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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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医生，要不要再考虑考虑？这件事情确实只是个小概率事件，医院也愿意承担百分之五十的赔偿。”

医务科刘主任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一旁主刀的大主任手下电刀一顿，没说话，但抽空抬头看了李林垚一眼。

实习生举着手机站在一旁，眼神乱瞟，不敢落在正主身上。

巡回护士拿着生理盐水过来，也没出声，用脚轻轻踹了一下发愣的三助规培生，示意她拿盆接水。

一升装的生理盐水咕咚咕咚倒完了，李林垚才说话。语气平静，又感觉已经到了崩溃发疯的边缘。

“不用了，刘主任。麻烦快点把我的手续批下来，我还打算出国躲债去。”李林垚开了个玩笑，只有大主任配合着“呵呵”笑了两声。

李林垚看了眼实习生，对刘主任说：“主任，谢谢你了！师弟，把电话挂了。”

“李林垚，我已经劝过你很多次了，你自己执意要辞职，那我也不好再说什么，”电话一挂，大主任开始切割，电刀的声音嗡嗡地响，听在李林垚耳中有些刺得慌，“这件事情我觉得你做得很蠢。你自己努努力做几台手术、收几个病人，今年把手上的课题做出来，我给你绩效划高一点，五十万一年也就回来了。而且这只是对面律师给的价格，上次我推了几个律师给你你自己去联系了没有？判决都没下来，你慌什么？”

“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就他自己要作死，你非往身上揽做什么？说了不要下床他非下床，你说了，护士那边也说了，他自己还签了字。上个厕所上死了按理来说就不该我们什么事，你现在出得是人道主义赔偿，没办法，规矩就是这么操/蛋。你一个编制工，你不走过两年也就没事了，自己干得这么蠢。”

大主任的斥骂声回荡在手术室内，素来轻松愉快的手术室也变得沉闷压抑起来。

心电监护规律得响着，没了插科打诨醒神，麻醉医生缩在小板凳上昏昏欲睡。

规培生被手术氛围吓得有些慌张，一会儿是递错了刀一会儿是没及时加水，被大主任骂得泫然欲泣。

一时想要弥补，结果在大主任叫无影灯的时候先护士一步直接伸手摸了握把，被大主任轰下了台。

实习生硬着头皮洗手上台，跟个鹌鹑似的跟在二助也就是自己的带教身边。

二助小声地指挥着，实习生一板一眼的执行。虽说动作慢到大主任欲言又止了几次想要发作，但对于实习生总是宽容一些，没出错也就作罢了。

“你自己考虑清楚，也是快三十岁的人了，别在这种事情上拎不清，”大主任做完操作下台，在离开前冷声道，“读了十几年的书，离开医院，看你还能到哪里赚个五十万来。”

手术室的门开了又关，善解人意的二助觉得李林垚的状态实在不对，于是安慰道：“师弟，你别往心里去，师兄也是关心你，不然也不会绕过张师兄跑过来带你的手术。你先下台吧，上了一个大夜了好好休息一下。你那个师妹今天就让她跟着我吧。”

李林垚点了点头，下台脱衣服。

拿到手机，李林垚给规培生转了个红包：“师妹，今天中午吃好点，我先回去了，他们再来闹你打我电话。”

李林垚不是第一次请规培生吃饭，但此时规培生只觉得十分担忧，站起来握紧还没脱手套的手，看了二助一眼，又转头看向李林垚，道：“谢谢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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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林垚关上车门，把脸深深埋进双手中。被打的部位还在隐隐作痛，家属痛苦狰狞的表情在他眼前一遍遍浮现。

一周前，同样的一个大夜之后。

李林垚在家里睡得迷迷糊糊，被白班医生一个电话打了起来：“39床栓塞了，你赶紧过来！”

等李林垚赶到医院时，人已经没了。做得是溶栓处理，但实际上也是经验处理，完全没来得及做过多的检查。

最先发现情况的，是39床死者同病房的病友家属。

病友家属在发现39床不对劲时，39床已经停止呼吸有一会儿了。

“他说要去上厕所，他婆娘不在，我还主动说帮他把尿呢，他没接受，说要拉屎，我也受不了这个，就没管了，”病友家属回忆着当时的情况，“后来他自己拄着拐杖进了厕所，我们听见他摔了一跤，当时我还问他有没有事，他说没有，我们也没太在意。结果过了差不多二十分钟他还没出来，我也想上厕所了，就去敲门，结果就……”

病友家属说到这里也有些讪讪，毕竟一个人就这样死在他面前，任谁都不会好受。

李林垚当时大脑一片空白，在二助师兄的提醒下，才想起来去查医嘱、知情文件和病历。

文书上没有差池。

可是——

“他说可以不用陪护的！”39床妻子指着李林垚嘶吼，“他说不用陪护我才没陪着我老公的！”

原话是什么样的呢？李林垚记得清清楚楚。

“其实有医生护士在这里，而且你们做生意时间也比较灵活，市场离这里又近。拔了尿管后，只要你老公控制好排泄时间，你只要肯来回跑几趟也是没关系的，不一定非要请护工。当然肯定是要辛苦一点的。”

39床是一名三十五岁的菜贩子，上有一双年迈的父母，下有一个全职的妻子还有两个不过五岁的孩子。

他在骑摩托车进货的路上摔断了腿，送到医院来做手术，没想到发生了意外。

39床的亲戚们在39床入院后从不曾出现，但到要谈赔偿的时候，他们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一窝蜂涌了出来，打着孤儿寡母的名头在医院里闹事。

因为李林垚在此次事件中基本无过错，问题在于39床不遵医嘱，且39床妻子没办法证明李林垚所说的话，所以医院起初只愿意赔偿20万了事。

但吃人血馒头的亲戚显然不打算收手。

乌泱泱的一群人打着横幅涌进骨科病区，砸了在大厅中的护士站。医生办公室关门关得快，没让39床的亲戚们还有那些被雇来的三教九流冲进来，却阻止不了他们在病区内胡闹。

李林垚当时就在办公室，说不害怕那是假的。他赶紧给在手术室里的大小主任打了电话，顺便叫来了保卫科和医务科。

几个牛高马大的规培生顶着门，直到警察来了才开门让李林垚出面去和他们解释。没想到那群人根本不听，当着警察的面也敢动手，把李林垚捶了好几拳。

纵使李林垚再委曲求全也憋出了火气，抡起拳头就要反击，却看到39床干瘦的妻子和孩子们。

他们眼巴巴地看救星一般地看着亲戚们，又有些紧张地看着李林垚。

李林垚一望过去，母子三人便纷纷低下了头，似乎明白他们这样做是不对的。

但是他们别无选择，又或者说根本不知道如何选择。

因为穷，39床出事后他的妻子要忙着卖菜赚钱不能来医院照顾，又请不起护工，所以李林垚才会心生怜悯和39床妻子说那样的话，也间接导致了这场悲剧。

一个家庭的顶梁柱垮了，20万的赔偿够一家人生活几年？所以李林垚能理解家属要闹的心思。

但是他又做错了什么？他辅助了一场完美的手术，严谨地下了医嘱，明确告知了患者及家属术后的风险。

他只是委婉的提了一句意见，想帮39床家庭省点钱。

不遵医嘱的是39床，没有按时回来帮他上厕所的是39床家属，而现在要赔偿的还是他。

太糟心了。

李林垚心乱如麻，打开车载音乐把声音开到最大，动感的音乐震得李林垚的心脏砰砰直跳，好不容易有了一丝活过来的实感，又觉得这样剧烈的心跳是濒死的前兆。

李林垚靠在方向盘上，头脑有些昏沉。半梦半醒之间，他听见了清脆的叩击声。

“咚、咚、咚。”

驾驶座的车窗被敲响了，李林垚偏过头，不想理。

“咚、咚、咚。”

李林垚捂住耳朵。

“咚、咚、咚。”

对方坚持不懈。李林垚坐了起来，按下车窗。

一张英俊但憔悴的脸清晰的出现在他面前，不知怎么的，李林垚看着对方有点想笑，可能是自己真的要疯了。

“哥们，开party呢？”那人靠在车窗上说。

“你有什么事？”李林垚没打算和他纠缠，还想着如果他是售卖假货ETC的诈骗犯就把他骗上车扭送公安局。

“你这车有哨兵模式吗？我车被拖走了，动静应该挺大的，想看看你的车录下了人没有。我问过保卫处了，他们不给我看监控。”那人指了指李林垚旁边的空车位。

李林垚的车就是普通小油车，没有哨兵模式。不过说到保卫处不给看监控，李林垚沉默了一会儿，觉得有些歉疚。

保卫处原本是可以给外来人员查监控的，这两天医务科和他说39床家属跑到监控室里想调他操作的视频，抓他的小辫子，让他自己注意点。

想来是这个原因所以不对外开放了。

这小哥也是受自己的连累。

李林垚关掉音乐，摸了把脸，道：“我的车没有哨兵模式。不过我是医院的医生，我陪你去保卫处看看能不能查，可以吗？”

“欸，谢谢。”憔悴小哥眼神亮了一下，显得十分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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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往保卫处走，憔悴小哥一路上接了几个电话。时而向对面赔笑，时而劝慰那头的人。

走进电梯里憔悴小哥放下手机，电梯里除了他们别无他人，难得安静。

“让你见笑了。”憔悴小哥定定地看了一会儿电梯镜子内的自己，勉强冲李林垚笑笑，说。

李林垚大概能听出，这小哥欠了一屁股债，最近被讨债的追得焦头烂额。

他没有戳人伤口的习惯，摇摇头：“经济行情不好，大家都不容易。”

到达楼层，尚未下电梯，李林垚便听见了一个有点熟悉又讨厌的声音。电梯门打开，他便看见了39床家属请的律师正在和保安掰扯。

“调查取证是我当事人的权利。”王律师抬着下巴振振有词。

“权你个毛线，你让检察院的过来，我们不开放给私人。”保卫科的人据理力争。

看到这个律师李林垚心里就有火，正想上去帮保安吵架。

没想到先他一步冲上去的是憔悴小哥，憔悴小哥在王律师震惊的目光中一脚踹了上去，失了风度的怒吼：“王千峰你个狗日的，你串通那些人做伪证害死我父亲，你还敢出现在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