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一点也不能多留,还要尽快靠了岸才有条件处理白轩逸这一身伤。白轩逸到底伤成什么样,天黑验不了。只能这么说,因为何意羡搬不动他所以两人寸步难行。然而眼下,他们身处的中环码头又被各种**势力渗透,武装乱党俯拾皆是,陌生人的船哪里敢上?水路不成,更别说打飞的,船舱里的何意羡不时地探出头往天上瞅一眼,感觉一架架侦察机都在盯着他们两不放,神经病!
此船非游轮亦非游艇,就是西南渔村里最常见最传统的那种小渔船,船头堆了一些渔具渔网,船肚子里的空间,至多容纳一家三口。渔夫看见海上紧张形势,本要逃难,何意羡解了手表请求借宿。渔夫恐怕当过赤脚医生,跟何意羡分享了点门道,解开白轩逸多处龟裂的防/弹衣,让他用拇指和食指掐住白轩逸的肩胛的一处。何意羡满头大汗地望着那里,血泊越来越大,只想着换自己来碎尸万段也不算什么。何意羡威胁地瞪了一眼:“你现在还是个活人吧,也动一动啊?”于是叫白轩逸手弯一下,白轩逸就一声不吭地弯一下。
然后,血在某个瞬间突然止住了。渔夫说:“从现在起你不能松手。如果想活命,你就得乖乖坐着不动。你们等医生过来,老老实实待着吧!”
医生当然是军医。指挥部说,再坚持十分钟,他们拍马赶到。渔夫走后,白轩逸从鱼竿上拆了一个小钢夹去夹住动脉,告诉何意羡不用那么辛苦,手放下来吧。何意羡黏得死死的,反过来骂他:“你就当我已经死了!放心,没几天阳寿了。我做我的孽,你积你的德。”
何意羡手机响个不停。现在不一样了,一息三千六百转的时代了。有了南潘的教训,哈琦的电话他不愿意接,那迦不少人心里漫天嘘声面上笑脸相迎。何意羡拔了手机卡防止被定位,一下安静了。两人现在是等待搜救的对象,那种恍然间一无所有,甚至穷途末路的感受,却像凉爽的风刮过何意羡火烫火烫的头脸。世上的事正如是一概微不足道。每次在街上看见一对夫妻,哪怕一事无成,半生潦倒,何意羡都羡慕他们轻松的生活,吃完饭可以一起散散步。拐上一条开满鲜花的小道,朝着隐隐传来浪涛声的山麓走去,百年之后,合于一坟。拜托很幸福了,一百年呢,你想想真的一百年呢!
何意羡抱着膝盖坐在边上。可想而知白轩逸的境地那就更没好到哪里去,他的手啊脚啊都没处搁。头顶棚子还漏水,感觉窝在一个不断潲雨进来的山洞,两个人忽然初见般地陌生。何意羡差点想说,谢谢你反恐精英,以高达的形态出击,香港这么多事真不知怎么谢你才好,等会儿你走之前,我可以给你磕个头。但他们两的坐姿也像以前一块做家庭作业,一张书桌,哥哥占这边,弟弟用那边。
在颓垣败瓦里暗暗偷生,似有一个高大的幽灵站在背后,压着他,看着他,何意羡起初不敢牵手,就捏着白轩逸的袖子在里面摸索。一个速朽的纪元,万物生灭瞬息随荣随枯。茫茫大块洪炉里,何物不寒灰。世界很大,展现在何意羡眼前却只有这么一点点,他把宇宙都想遍想穿了还是要回到这一点点上来,这是唯一的真实。寒江独钓。单调的汽笛声令人昏昏欲睡,白轩逸刚闭一闭眼睛,何意羡马上摇他的袖子。白轩逸睁开眼,何意羡那样子该如何形容,某种不甘心之下已经生了些着魔的痴妄似得。白轩逸的声音让人在这漩涡的中心找到了一丝宁静,话语充其量也就是让何意羡别担心了,他没有事。
何意羡盯着那被晕开了一圈又一圈的简陋绷带,都快被血泡得开胶了,像一把把刀子一般刻着他的心,心里急得发疼:“我看你是蠢得发亮……”
白轩逸的手在抚着他的头发,很温柔的。何意羡突然自己就感动了,想要流泪,身体也颤抖了一下,强行堵住喉咙发出一种呕人的凄切之声。在黑暗中静下心来想一想,做了这许多事,只为了推着白轩逸朝主流文明社会靠拢,愈是重要的人,愈不容许有万一,最后关头哪能功亏一篑。骑在墙上两边张望,那不是个事。是时候分道扬镳,两条阵线了。快把爱情像拍苍蝇一样拍死!心里柔软的一部分,像淬了火一样也有了相当的硬度。表情自然,笑。
可他讲话一停,就只剩下了一片空寂,更显出了这种嚷嚷的做作。白轩逸看他身体像打了农药的小白菜栽在旁边,表情却演员似的,演技也不高,假惺惺的样子看不完。但是注视了一会他说笑的神情,有着说不出的感觉,眼神不对,笑意不对,连嘴也张得不对,以前他不是这样笑的。他们的以前是什么样呢?钝锯一样在割他。白轩逸想起来对他说什么,却如春之柳絮夏之萤火,他想摆脱,它却爬上来,他想捕捉,它又远逝了,只剩□□力见底之后的困顿。
何意羡惊恐万状,用力撑着他的肩,又被伤心冲昏了头,吓得一派胡言乱语:“你不许睡……!你抗命不归,王堂京刚上任,你戳他的神经!跑得了你?有多少人想把烧红了的锅甩过来呢,那些人在这些事情上多么舍得下功夫,不是你可以想象的!你肩上能压多重?我八成也背着杀人犯的罪名,我们怎么收场?你想过没有?你没想出个结果就敢睡!反正我每晚上都想,谁叫我们只有这点命?享受了半辈子的好日子,人哪有一辈子好啊?大不了我和你流亡海外……我这辈子就归你了,只要你心不变掉就行!”
“这是你说的。”白轩逸不仅没有睡,心突突跳起来,一下比一下生动可感,“何意羡。”
“……听不见!”
“我全部听见了。”
何意羡被那强有力的心跳弄得直退缩:“……那是把我脑袋别裤子里也想不出来别的办法了!因为,因为当检察官真的不适合你,因为你一点逻辑头脑都没有,脑子被屁崩没了,什么土地种什么苗,智商洼地就听安排!你也不喜欢当官,对权力一点感觉都没有。反正你先停职吧,一边呆着,有事再叫你……”
何意羡凶巴巴的时候,夜航船的尾灯照过来,他才看见白轩逸太阳穴硬币大的肿起来了,淤青扩散了一大块,脸都绿成了阿凡达。于是哭腔一下子没夹住有点尴尬,只能立刻嘴张很大得装打哈欠,又摆弄旁边的斗笠蓑衣等物闹出点声音掩盖,一边信口道:“当官不好,下辈子你就做个渔公。”
“那你呢?”白轩逸仅是静静地看着他,这时甚至是什么也瞧不见,便得到难以方喻的喜悦,不觉笑着道,“你做渔婆。”
“…………人说话狗搭茬。”
何意羡像一粒刚煮熟的红豆,却作出一副斗犬的姿态,怄气又朝他的胸膛靠过去,没想太多,是他习惯依靠的方向罢了。白轩逸头偏下来,肩颈却都很难动,何意羡又不迎他。也不能叫不迎,何意羡木木的,由他去弄。反正结果搞得鼻子撞鼻子牙齿打牙齿,像同窝的雏鸟争食。哥哥也没比弟弟早来到这人世间几天的样子,但是小鸟长大是一天一个样,白轩逸所以才显得羽毛蓬松丰满多了。
何意羡又想到□□的钢珠有没有把牙都打碎了几颗,白轩逸肯定是打脱了牙和着血往肚子里吞的人,他不会说的。一会又想,夹子要是掉了,脖子大动脉被割断时的血液喷射是可以到天花板的!毫无根据,何意羡这真的叫作泪水夺眶而出。白轩逸摸了摸他的脸,感觉那副把嘴撅着忍不出声,嘴唇都要磨出火星子了的样子木呼呼的。可爱却不可见。
何意羡抓住他正卷布幔的手:“你干什么!”
“不干什么,看看你也不行吗?”
何意羡忽然觉得特别委屈,鼻子酸酸地说:“不要你看。”
何意羡发现自己又流泪了,就抬起胳膊,在衣袖上擦了一下。再流下来,就不去擦它,很快整个脸上都有了一种皱巴巴小老头子的感觉。
白轩逸不由笑他:“一惊一乍,你总是吓自己。”
白轩逸要借外面一点光,何意羡却执意把帐子放下来,摸了旁边的一根红蜡烛。这是用来祭祀海神的蜡烛。上面还绘了图案:风暴后的再生,一只小美人鱼在皎洁月光的柔泽中,泪眸遥望北面,思念远方宝石般的大海。
何意羡恭恭敬敬地点燃,小心翼翼地捧在两人中间:“现在你看到了。”
烛光点点。等了好一会,何意羡说:“看好了吗?你熟读马列火眼金睛呀,眼睛里难道夹的都是豆豉吗?说话啊,嘴都闭臭了!”白轩逸才回一个嗯。
“那我也看到了,你人长得这么难看看一眼就记住了。” 何意羡索性一口气吹熄了。
何意羡样子还在劲儿没了,又没沉淀出真的不在乎的味道来,整个人有点浮。白轩逸把手搁在后颈处能感受到他的呼吸,想给他盖一层薄毯,何意羡从肩头扯下来。
“蜡烛再点几根吧。”
“干嘛?”
“烤烤火暖和。”
“我不冷,热得发瘟。你自己不能点?统兵上万的大首长,派头是这样甩的?在我面前派什么派!”何意羡以为他伤重,手抬不起来,心里又泛起酸来,“恰恰相反!你这么没本事,还让我跟你过,是人过的日子不是?你在检察院当这一粒绿豆官,还有一碗干饭,到外面稀饭有一碗没有?不知道。”
白轩逸说:“我现在的能力只有这么多,欠了你的,有一天我补给你,你相信我。”
何意羡直了眼望着他:“充胖子吧。男人,男人,男人呀!”何意羡一只手一捏一捏他。
“为什么?”
何意羡牙咬嘴巴,自残得受不了了,心中才舒坦了一点:“我不讲道理,你别理我。”
“是真的吗?”
“怎么不真?”何意羡的头似摇似点地动了动。
“我是说,你最一开始说的那些话。再说一遍,很认真的。”
“我认什么真呢,世上的事认起真来还有个完吗?我不该认真,也不能认真。有些事你只好抱一个平常心,以游戏的心情对待,不然你难免伤心。世界变来变去,是吧?”何意羡嚅动着嘴唇对自己说。一滴泪沁出来,冷冷的眼皮感到了一丝温热,悄无声息地滑落到唇边已经是凉凉的一颗蚌珠,停在那里。
禁不起无穷的追问,何意羡软手软脚地伏着装作熟睡,白轩逸摸到他脸上又湿了,像一块刚切开的雪梨,一枚刚刚被冲上沙滩的小贝壳。何意羡却像爱惜漂亮胡子,猫有好多须须但摸一根都不行,手打掉白轩逸的手。
“说完再睡。”
“你才睡呢,我怎么舍得睡着?我舍不得睡着!我真的舍不得睡着。”
“那说。”
“…说什么?你怎么能这样看问题呢?我哪来的那么多观点需要展示?说话从来不说第二次的,说第二次我要收辛苦费了,你以为律师的劳动力真不值钱?我的唾沫平均是八百块钱那么一星点!”
白轩逸想双手捧上他的头,猛烈地亲吻他,想把他耳钉上的小蛇含入口中。但是似乎都做不到。只能低低头碰碰他:“这是多少钱的?”
没有一下是真的亲上了的。何意羡说:“我倒欠你了!”
何意羡的指头在腮边点了一下:“我的脸明明在这里。”
白轩逸凑上来亲了一下。何意羡头转到另一侧说:“这也是我的脸。”白轩逸又凑上去亲了一下。何意羡说:“还有呢。”把舌尖吐出来,轻轻地夹在唇间。
但是这一次何意羡飞快地躲开了:“不恶心吗?我这张嘴跟鸡□□一样,说的那是什么,那是个屁!”
何意羡心情搅得动乱,眼睛乱转,不是不想见他,只是不想让他见自己:“是屁也要放两个不同的呀!”
白轩逸眼里尽是笑容,跟脸上受伤僵硬的肌肉不太相衬。何意羡意识到越讲越错,像小公羊长了角要蹭。弄得白轩逸心里很温情,像一勺糖溶化在水中。
何意羡疑道:“怪怪地笑什么?”
“在想,幸好你没有走。”
“什么?我去哪?”
“别的国家。”
“……你在这方面的想象力倒挺丰富!”
何意羡似乎听不懂他的话,细眯了眼睛,好一会,觉得对方那点意味实在叫人忍无可忍,忍得何意羡像一小杯酒曲在那里发酵。思来想去,我不想委屈,我委屈不了,我这个委屈都咽得下去,我在世界上就没有什么咽不下去了。白轩逸,我要把你一个耳光打在地上变朵花!
何意羡冷冷地笑几声,泄洪似得冲出话来:“你是哪股神经犯了,到这种时候还拿这个话来噎我!噎死我我也没有办法!白轩逸,我在你心里算什么啊?我告诉你,要是有谁想把我从你这里带走,我心里没服气,更没溶到血液中去。一个人只有一种血,在血管里都流了几十年了,那就得把他身上的血全部抽出来,全部都换掉。谁咽得下这口气,谁就不是个人。不变就不变,要变就变到底,要溶到血液中骨髓中去了,那才叫脱胎换骨!……”
这些话都是何意羡脱口而出的,却在白轩逸心里轰隆隆在心中响了好久,像高速列车碾过钢轨时那种富有节奏的震响。白轩逸从不掩饰内心的震动,不止是震动,现在简直就是地动山摇。心里震麻,伤口清凉,并不痛了。
何意羡说:“你又笑什么?”
“笑还要先写申请,请你签字批准吗?”白轩逸说,“在笑原来这就是你的两个不同。”
何意羡才意识到中计,完了,完了,就这么完了。心里好后悔,总是管不住自己。再想驳嘴,可现在他失去了说这种话的资格。自己的心明明已经瓷了,结了板了。可在白轩逸面前就是老犯傻,这是怎么也绕不过去的硬事实,比白轩逸手上的合金钢还硬。
“好,好。屁,你赢了,你取得了一个伟大的胜利。”何意羡管他叫“屁”,感觉跟叫“乖”差不多。
“这不叫胜利。”
“哦,这么有说法吗?那什么才叫胜利?”
“和你有了家。”
“……公诉人,不觉得自己很冒昧吗?什么时候一个人偷偷的决定啊?”
“第一次见到你。”心动就变成了一个决定。
世界已经崩塌,思路已经轰毁。何意羡鼻子费力地吸了一下,他感觉自己应该在抖,快要抽帧了:“为什么啊,你为什么。”
“爱一个人就要和他成家,是人的本性吧?”
“不要嫁祸于全人类,要说真正的真实理由。”
白轩逸说:“我想过很多次,认真体验一下自己心里的感情,但总感觉那完全是多余的。见到你,我就像一个被解除了思想的人,完全被本能推动着走了。”
“……什么本能?”
“一种感觉,说不好。想把你摘下来收藏,又想把你揣起来到处跑。”
何意羡一时失了声,只能把他的脸和耳朵拉拉。好一会才一根手指头一点一点地指着他,说:“你想好了,一个有我在的家,家里什么事我也不做。一不做饭,二不做菜,三不做家务。”
白轩逸说:“做你想做的事是你的事,其他都是我的事。”
“我的事就是我上班只会突着眼睛骂人,在家专用百草枯泡内裤,老公穿上以后绝育。你再多看看吧,你,光机关里合适的对象就大把抓,漫山遍野的花一样,只要你高兴,弯下腰采就是了,我的腰肌就是这么劳损的。老巴着我跟我耍无赖有什么必要?不还好多人要给你介绍呢?”
“他们不知道我有个你。”
何意羡心里一阵阵甜美极了,以至于胸口都有点异样,一点一点的热从里面渗出来。树活活一张皮,鱼活活一口食,人活就活那一口气,何意羡怕是靠这一段情存续在世上的。快乐传到指尖,在白轩逸的手心鬼画符:“你有什么了你就有了,你有臆想症。”
何意羡得意忘形,和好如初地抱在一起,一根指头在白轩逸脸上刮了几下:“那你要说,你要对我负责。”
对方刚慢了半拍,何意羡马上住了口,不再讲这个了,细声细气地说:“你看我好傻,告诉你该怎么骗我。”
白轩逸之所以产生一丝迟疑,是因为负责两个字,听起来很负责任,但细究起来十分冰冷。太多人也就是把这句话放在嘴里念一念,其实并不真正懂得。
白轩逸一只手臂搭在他肩上,叫了他一声。何意羡肩动了几下,想把它甩下来,但没甩下来,就不动了。沉默会,又把肩抖了几下,觉得信息已经够明确了。白轩逸说:“冷吗?”往他这边靠了靠。何意羡才又把肩抖了几下,这次幅度更大说:“你也傻么?”何意羡此时真正想说的话是,不需要你负多大的责任,你可怜可怜我,就把我装进口袋里走吧?我真的很想成为那种小小的布玩偶!
白轩逸再说什么,何意羡都听不进去了,把手冷漠地拂下来:“谁跟你笑,好没脸!”
“谁好没脸,跟我笑?”
还有来有回的。何意羡奇道:“被你一说,半斤八两?”
何意羡忍不住笑了说:“没脸,你得承认你没脸。”笑场怎么了,一点也不耽误他哭。
白轩逸说:“的确没脸,有脸我就不会这么求你了。”
“求我什么了?”
“让我照顾你。”
紧贴的掌心里像有一颗小小的心脏在跳动,一下,两下,非常清晰。何意羡说:“那允许你照顾我一晚上。有今天晚上就了不起了,后天我都是不敢想的。”
“为什么?”
何意羡开心过了头,今夜宛若一个蝴蝶梦。这时胃突然一抽,老天的惩诫似得。含糊找了另个理由:“什么为什么?难道**员的身体,不应该包含大脑这一部分么?当然因为我是坏人啊!”
“做坏事的可能是个好人。”
“你没懂,坏人和坏人之间的层次太不一样了。我嘴巴甜,头脑好,很被看重,老早老早就变成了天上人间最坏的人。不敢沾你的边。你要跟我这种人结合,好多年以后,别人看你笑话,都讲,当时要你别那样,你一定要,后果自负了吧?那苦果子尝去吧你!”
“不会有那一天。”
“会的,会的,你总喜欢把话说穿,你这个帮理不帮亲的人。现在就有人要我坐牢呢?”
“那我就把那些被颠倒的事情再颠倒过来。”
白轩逸的思维太清晰,他这一番话,又把何意羡的勇气又打下去了,低声道:“万一我永远坏下去呢?你应该听得懂中国话的。”
“你怎么选,我都会跟的。”白轩逸说,“但是何律师,如果做人的所有理想信仰都放弃了,人生就真的悬空了,你觉得呢?”
“对对对,我明知路在哪里,又装着没看见。在明白是错的事情里,找一个赖以做下去的理由。少管我了!”
何意羡头顶着他的胸,撞了几下。白轩逸把头一偏,脸贴紧了何意羡的脸。何意羡想躲避,上半身却都被机械胳膊给牢牢固定了。
何意羡说:“你虐待我干什么,有话就好好说。”
白轩逸说:“我再用点力,就把你压进我的身体里去了。我们就合二为一了,是不是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够了,够了!你别老堵我!”
“堵什么了?”
“你堵死我了!”何意羡不人不鬼地哭起来。小舟颠簸,残窗的水成串地落在他身上,他冻得发抖,自言自语地说:“好,好,好。”仰起脸让水泻在脸上,又溅开去。雨在脸上融化的感觉令人非常清醒。白轩逸好容易把他哄住了,何意羡又开始嘴里叽叽咕咕来找些话说,三两句总离不开那个傻字。半晌后也反思:“我怎么跟祥林嫂一样,天天我真傻我真傻的?是的,我真傻。”
白轩逸说:“傻的不是你,想不起来的是我。今天也想起来一点东西,让我安静一下。”
“你又来了!你干嘛非得想起来,宪法上哪条作了这样的规定?”何意羡眼睛瓷愣愣地望着他,嘴唇哆嗦着自言自语地吐出一些自己也不明白的话来,多简单的事明明白白摆在那里就是说不明白,“对啊,你为什么想不起来呢?我想把你的头剖开看里面都装了什么,可那又犯了法。我被你气得死真的要气死,可惜人又是气不死的。真怕你憋出什么问题来,我给你一个机会,错过就没有了,我们两,以前你想不想知道?”
“其实不想又想。”
“打什么哑谜!都这个时候了,你跟我讲话还这么含着蓄着?你非得缺这个德吗?”
“我是在想怎么说清楚,不让你误会,生气。你一气起来就什么都不管了。”
“表演,不错,再表演。” 何意羡轻轻抽动一下嘴角,不屑似的哼哼几声,“你觉得我是那么不理解人的人吗?我会生你的气吗?我现在是有气也不敢生了。把我推到水里你想袖了手站在岸上不管我?求你还不行吗?一辈子我又能求你几回呢?”
“不想因为感觉没必要,知道了也不会改变任何事,我想不到还能怎么更加喜欢你,更想对你好了。”
“想是因为我希望我是用没爱过别人的心来爱你,那是绝对不一样的。可是一个人开始是什么人,最后还是什么人,即便再也想不起来,我也确信,我从没爱过第二个人。”
回答白轩逸的是一声突然迸发出来的恸哭。何意羡哭着用力把他推开,白轩逸又用力挨了过去。何意羡又两只手撑着把他推开,双脚也弯曲了抵住他的身体,双手狠心一推:“不要碰我!”一边大口地喘息。何意羡头仰起来侧到一边,好像在仔细观察角落的一只水蜘蛛。船身的油漆被掐掉了几小块,留下几个鲜明的指甲印。他没想到白轩逸能说出有这么大的杀伤力的话来,这么重的话,你怎么说出来的?你说这样反动的话。要是可以把白轩逸的脑袋剖开把这几句话永远拿走就好了。何意羡想拿了就跑,把灯拉亮,白轩逸把拉线从他手中拿走,又把灯拉灭了。两人我一拉你一扯,光明了暗,拉线断了,永远灭了。
那些字有几万斤重,何意羡拿了都扛不动了,走不了,脚底下的木板总有条缝让他钻一钻吧?黑暗里白轩逸的话一直在回响,回响似得,何意羡骇然心动。想想吧,别百年了,几十年后石油枯竭,南极臭氧洞扩大,冰川融化日本没了,城市在云端绽放,人类基因组按需定制克隆成为常态,那自己还操那么多心干嘛?天天操着大反派的心。虚假命题!及时享乐!是的,再想想,□,所以□就缘分天定,没有生下来便有情,有觉,心脏只有樱桃那么大的时候,心心已然相印了,这就是大千万象的超凡真意。
白轩逸说:“你怎么了?”
“让我想想,让我想想。”在这个怪圈中转了半天转不出来,最后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何意羡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哲学家,许多哲理挖一辈子也挖不到底,眼睛自说自话似得一眨,“突然心里就难过了。”
何意羡侧了脸让他吻了一下。白轩逸还想去吻他的唇,何意羡躲开了,把戴着戒指的手伸给他。白轩逸捧着他的手,在戒指上反复吻了几次,仍不肯松开。何意羡起先觉得他现在还没有这么大的权利,可他既然行使了,他也就接受了。可被注视了一会后就不由得掉眼泪,肩膀一起一伏:“哥,我要嫁给你!我要嫁给你!”
白轩逸把他搂得更紧,当然,当然,我们一回去。
“我等不了,我不能等,我现在就嫁给你,我什么都不要。你带我走吧,你带我走吧!”何意羡猛一下再也无法抑制,内心深处那种开怀一爱的冲动,“我是你小时候就娶的老婆。”
不等三秒,何意羡极力否认:“我瞎讲的!我们两都是苹果树上结的!”而白轩逸似乎并不感意外。甚至他的预设里,他们深入骨髓的相知,那起源比童年时代还要早得多。有一句话,我认识过你,不在今生。
白轩逸吻他泪水模糊的眼睛。何意羡出于自尊还忸怩了一下,可他那样有力,就只能由他摆布了,把头无力地靠在他胸前。渐渐不哭了,默默一会。又很有戏,但不像纯虚构的:“今天是我的初吻,我守了好多年,没想到献给你了,真是不知道你凭什么。我心里闷,你抱抱我……叫你抱着你就抱着,自己的老婆,累得死你!”
安然一个哈欠涌上来,然后何意羡就像很小的小狗,吃饱以后在手心里睡着了。但没过一分钟就被惊醒了。
外面几艘船靠了港,很多工人在搬集装箱,起重机长鸣。何意羡睁开眼,像一只刚孵出来的小海龟,想把拥抱解除,怪了一声:“有人,有人。”白轩逸抱得密不可分:“不认识他。”何意羡却忽然没办法专心他们的小情小爱小家庭。他望着莽莽的群山和滚滚的江水出神,身后的香港多像一个照不亮的黑洞啊,不论有多少殉道者的血,被它吃掉连一丝痕迹也不会有。
何意羡忽说:“有人给我送药来了,我去拿一下。”
“药?”白轩逸正在听无线电,驻港部队表示已经全面控制了维港。
“治我病的特效药啊,我家里才有几盒,没得卖。我刚刚才说以后要每天吃药,要你监督,你的记性让狗叼走啦?”
白轩逸笑道:“你发个誓给我看看。”
“我不发,不信拉倒。”何意羡起身,掀帘子前最后一次回头,“总之,别的我不怕,死我现在是稍微有点怕。”
他感觉一切都有了一个新的起点,这是另外一种人生。冬季连绵的暴雨横扫而过,海面上起了大雾,可走过这场散净了的雾就不再是冬。各种念头像一只只大翅膀的鸟飞越而过。何意羡盯住一只海鸥,突然心想:如果它是我,那白轩逸是哪一只呢?小鸟振翅遥遥远去,只剩月亮在树影后面飘忽不定。何意羡正定睛瞧那鬼影时,后脑勺一记闷响。何意羡被棒球棍击落海中,头也似一只诙谐的浮标在波涛里不断升起又被数不清的棍子捣糕似得打回去。此时的白轩逸早已是双目失明,何意羡听见他叫小羡,但最终那声音也如自己的身体,都犹一叶血色的残荷飘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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