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衔欢数到第九十九颗佛珠时,金銮殿的朱漆大门终于打开了。
太监尖细的嗓音刮得耳膜生疼。他故意让膝盖重重磕在汉白玉阶上,疼得眼眶瞬间泛红。腕间十二枚金铃随着动作哗啦啦响成一片,在晨光里撒出细碎的金芒。
"臣...领旨。"少年伏低身子,额头抵在冰冷的地砖上。青石纹路里渗着前夜的雨,凉意顺着脊椎往上爬。
圣旨卷轴滚落掌心,蚕丝绫锦上刺着金线,字字都是要人命的刀。"质子""监视""不得擅离",这些词他早就能倒背如流。真正让他指尖发颤的,是最后那个朱砂批注的名字——上官阑。
"将军府的人已在外候着了。"太监皮笑肉不笑地虚扶一把,"七殿下这身铃铛...倒是别致。"
柳衔欢低头整理袖口,金铃随着动作发出悦耳轻响。每枚铃舌内侧都刻着细如蚊足的南陵文字,这是他向母国传递消息的密码。最妙的是,北梁人永远想不到,这些看似装饰的铃铛里藏着能毒死整支军队的"梦魂散"。
"劳烦公公带路。"他扬起脸时,眼角还挂着将落未落的泪珠,像枝头沾露的新杏。
宫道两侧的侍卫持戟而立,铁甲反射的冷光刺得人眼睛发疼。柳衔欢却走得不紧不慢,时不时停下来问些天真可笑的问题。那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惹得领路太监频频翻白眼。
"那是摘星楼吗?好生气派!"
"御花园的牡丹开得真好,比我们南陵的朱砂梅还艳呢!"
"哎呀——"
他忽然踉跄着往前扑去,金铃发出刺耳的乱响。预想中摔在石板路上的疼痛并未到来,一只覆着轻甲的手稳稳托住他肘部。冷松香混着苦涩药味扑面而来,他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
"将军恕罪!"太监吓得跪倒在地,"老奴没看顾好七殿下..."
柳衔欢趁机抓住对方手腕,指尖精准按在命门穴上。脉搏滞涩如枯井回音,果然是"长相思"的毒性反应。他母国秘制的这种毒,会让人逐渐丧失五感,最后在清醒中腐烂成泥。
"殿下若是摔了,本将不好交代。"上官阑抽回手的动作看似从容,却让柳衔欢注意到他尾指不自然地蜷缩——那是毒性发作时神经抽搐的症状。
少年仰起脸,让晨光恰到好处地照亮含泪的眼眶:"原来北梁的将军...比画上的仙人还好看。"
玄铁面甲下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了抽。上官阑转身时披风扫过青砖,露出内衬暗绣的朱砂咒文。柳衔欢眯起眼,那是南陵大巫用来镇压剧毒的符文,寻常人根本不可能得到。
"跟上。"将军的声音像雪原上刮过的风。
柳衔欢小跑着追上去,金铃在袖中闷响。他故意落后半步,目光黏在上官阑腰间那把短刀上。乌木刀鞘看似朴素,但缠在刀柄的五彩绳结明显是南陵手法——而且至少打了十年以上。
"将军的刀穗真漂亮。"他伸手想碰,却被突然转身的阴影笼罩。
上官阑居高临下看着他,琥珀色的瞳孔里凝着终年不化的冰:"殿下可知上一个碰它的人,如今坟头杏树已有碗口粗?"
"那我更该碰了。"柳衔欢忽然踮脚凑近,鼻尖几乎贴上对方下颌,"等来年结杏子,将军分我一半可好?"
他说话时呵出的热气染红了将军耳尖。这个距离能清晰看到对方睫毛在苍白皮肤上投下的阴影,还有左眼角那颗淡得几乎看不见的泪痣。
面甲突然抵住他喉咙。柳衔欢被迫仰头,听见金属摩擦的冰冷声响:"七皇子,你母亲没教过你...什么是怕?"
少年瞳孔骤缩。他母亲死在五年前的宫变,尸体被野狗分食——这事在北梁应该无人知晓才对。腕间金铃无风自动,最内侧那枚突然发出蜂鸣般的震颤。
"教过的。"他忽然笑起来,指尖轻轻划过自己颈动脉,"她说...这里被划开的时候,会像打翻胭脂盒一样好看。"
上官阑的呼吸明显乱了一拍。
将军府比想象中朴素。
柳衔欢裹着狐裘蹲在回廊下,看仆役们扫开昨夜积雪。他被安置在西厢暖阁,说是暖阁,其实地龙烧得半温不火,连砚台里的墨都结着冰碴。
"殿下,该喝药了。"小丫鬟捧着黑漆托盘,上面放着冒热气的药盏。
他接过白瓷碗时指尖在碗沿轻叩三下,这是南陵暗探的接头信号。可惜丫鬟眼神呆滞毫无反应,看来只是普通仆役。
药汁入喉的瞬间,柳衔欢就尝出里面有微量曼陀罗。长期服用会让人精神涣散,倒是符合北梁对质子的"关照"方式。他假装失手打翻药碗,褐色液体在雪地上蚀出细密泡沫。
"奴婢再去煎一碗!"
"不必了。"柳衔欢拽住丫鬟衣袖,往她手心塞了颗金瓜子,"我自幼怕苦,劳烦姐姐下回多放些甘草。"
等脚步声远去,他立刻从舌底吐出含着的药汁。袖中滑出根银簪,蘸着残余药液在窗棂上划出淡痕——曼陀罗混着断肠草,北梁人这是要把他养成个痴傻的傀儡。
暮色四合时,府中响起梆子声。柳衔欢数着更次,等到三更梆响,悄无声息地翻出窗户。他白天就注意到,上官阑书房檐角有块松动的琉璃瓦,月光照上去会泛出诡异的青蓝色。
积雪在脚下咯吱作响。柳衔欢像只猫儿般轻盈跃上回廊栏杆,金铃早已用丝绢缠紧。借着枯枝掩映,他看见书房窗纸上映出两道剪影——其中那个戴高冠的,分明是今日朝堂上主张处死质子的礼部尚书。
"...南陵使团三日后抵京,将军真要冒险?"
"七皇子必须活着。"
"可那毒..."
"咔嗒"一声轻响,像是匣子开合声。
柳衔欢眯起眼,看见窗纸上映出上官阑取物的动作。那人修长手指从木匣中拈起什么,在烛光下停留片刻,又缓缓含入口中。整个过程中,礼部尚书的身影始终保持着诡异的静止。
当更漏指向四更时,书房门终于开了。柳衔欢蜷在梅树后,看见礼部尚书僵硬地迈过门槛,脖颈处闪着银光——竟是被金针封了穴道。
等脚步声彻底消失,少年灵活地翻上窗台。雕花棂窗留着条缝,显然是上官阑故意为之。他咬住一缕散发防止飘动,轻轻拨开猩红窗纱。
烛火早已熄灭,唯有月光流淌在紫檀案几上。柳衔欢的目光立刻被半开的抽屉吸引,那里露出靛蓝绸缎一角。他无声地滑入室内,指尖刚碰到绸缎就僵住了。
这不是普通绸缎,而是南陵皇室专用的云水缎。每年产量不过十匹,专供皇子裁制贴身衣物。缎面下硬物的轮廓更是熟悉得可怕——母亲留给他的长命锁,五年前就该随葬妃陵了。
抽屉被完全拉开的瞬间,柳衔欢险些捏碎手中的银簪。整整齐齐码着的云水缎上,摆着七枚不同样式的长命锁。最旧的那枚已经发黑,锁链上还沾着干涸的血迹。
"殿下夜半造访,可是嫌暖阁不够暖和?"
声音从背后袭来时,柳衔欢正盯着最新那枚长命锁上的刻字——"欢"字最后一笔的缺口,是他六岁时亲手摔出来的。
"将军偷藏别人家传物件..."他转身时已换上娇嗔表情,"莫非是有龙阳之好?"
上官阑站在月光与阴影的交界处,白玉簪映着雪光,在他脸上割出一道冷清的线。柳衔欢这才注意到,将军唇上沾着些许粉末,在月光下泛着熟悉的杏黄色。
"过来。"上官阑突然伸手。
柳衔欢本能地后退,脚跟撞上案几。抽屉里滚出个青瓷小罐,杏脯的甜香瞬间溢满书房。他眼睁睁看着上官阑俯身拾起一块果脯放入口中,机械地咀嚼着——就像在完成某种仪式。
"将军不是...失了味觉?"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琥珀色的瞳孔骤然收缩。上官阑逼近的速度快得不像人类,柳衔欢甚至没看清他是怎么移动的,咽喉就被冰冷的手指扼住。后背重重撞上多宝阁,玉器瓷瓶哗啦啦碎了一地。
"谁告诉你的?"将军的声音轻得像雪落。
柳衔欢急中生智,突然指向对方腰间短刀:"刀穗...是南陵的'长生结'..."他艰难地挤出气音,"打结...手法...只有我母妃...会..."
喉间力道稍松。上官阑低头看了眼刀柄上褪色的五彩绳,忽然扯开他衣领。长命锁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锁链上细如发丝的暗纹与抽屉里那些如出一辙。
"你知道这毒发作时像什么吗?"将军突然抓起他手腕按在自己心口,"就像千万根银针顺着血脉游走,最后全部扎在这里。"
隔着重甲都能感受到剧烈心跳。柳衔欢惊觉对方体温高得不正常,根本不是活人该有的热度。他腕间金铃突然无风自动,最内侧那枚发出蜂鸣般的震颤。
上官阑猛地松开他,倒退两步撞上案几。青瓷罐翻倒在地,杏脯滚落在两人之间的月光里。柳衔欢这才看清,每块果脯上都刻着细小的南陵文字——是解毒的方子。
"滚出去。"将军的声音突然变得极其疲惫。
柳衔欢弯腰拾起一块杏脯,在指尖轻轻摩挲。刻痕还很新,最多不超过三个月。也就是说,上官阑明知这是解毒的关键,却宁愿夜夜生嚼这些毫无滋味的果脯,也不肯...
"我叫你滚!"
案几被整个掀翻。柳衔欢灵活地后跃避开飞溅的瓷片,却在门口突然转身。月光透过窗棂,将上官阑的影子钉在墙上,那影子正不自然地痉挛着,像条被剥了皮的蛇。
"将军。"他轻轻晃了晃手中杏脯,"明天...我给您做碗甜羹吧?"
没有回应。只有沉重的喘息声在黑暗里起伏,如同垂死野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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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金铃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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